從打鬼悍將到柔情鐵漢—談故宮院藏文物中鍾馗形象的建構與衍變

琅琅悅讀 故宮文物月刊

文∣蔡君彝(作者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無款 豐綏先兆圖 軸 局部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故畫002948

鍾馗是華人世界家喻戶曉的斬妖除魔大師。因為人們相信祂能驅凶避邪、鎮宅保安,因此在中國的文學、戲曲、繪畫、宗教等領域中,處處都有祂的身影。本文將透過歷代圖文資料,介紹這個深受喜愛的人物的角色發展,並說明國立故宮博物院(以下簡稱本院)所藏之鍾馗圖像如何體現祂從「打鬼悍將」到「柔情鐵漢」的轉型過程。

圖像裡的鍾馗

一想到鍾馗,人們腦海中常浮現一個身形魁梧、蝙蝠飛繞的紅袍武夫。(圖1)其實,鍾馗並不總是以這個形象出現的。在中國歷代圖文資料中,祂不僅形象豐富多變,原本甚至還不是一個「人」呢!

圖1 清人 朱筆鍾馗 成扇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故扇000413

從歷代與鍾馗相關的文獻,可看到鍾馗從驅鬼的法器、避邪的紋飾,先演變成狂暴神異的武士與巫者,再轉化成落榜的科舉考生,最後淪落成被鬼戲弄的判官的角色衍變過程。(註1)這個從「武士」到「書生」、由令鬼聞風喪膽的「捉拿者」變成被戲弄的「受害者」之演進經過,在圖像資料中,亦有相似的狀況,也可見於本院的幾幅鍾馗畫中。

在唐代,鍾馗是以「打鬼悍將」的形象出現於畫作中的。唐代的道釋人物畫家吳道子(約685-758)可視為廣為流傳的「擊鬼式」鍾馗畫的鼻祖。他曾作〈十指鍾馗〉圖,描繪了鍾馗「捉鬼刳目」的殘暴,目前這個圖示僅能透過藏於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作於十二世紀日本平安時代的國寶〈辟邪繪・鍾馗〉來想像了。

自五代起,鍾馗出現的場合與從事的活動從宗教性轉趨世俗化。鍾馗除了獵鬼外,開始下棋,北宋《圖畫見聞誌》中就有後梁畫家趙巖(約活動於907-923)繪製〈鍾馗彈碁圖〉的紀錄;而鍾馗的身邊除了小鬼,也多了女伴或其他家眷,《宣和畫譜》就有南唐周文矩(約907-975)畫〈鍾馗氏小妹圖〉的記載。(註2)此時的鍾馗,已從早期傳說中兇殘的「打鬼悍將」,逐漸轉型成平易近人的「柔情鐵漢」了。

到了宋代,圖像中的鍾馗已開始失去神聖性、變得丑角化了。宋末元初文人龔開(1222-1307)曾畫過一張描繪鍾馗攜家帶眷出行的〈中山出遊圖〉(Zhongshan Going on Excursion)卷。該卷現藏於美國華府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卷末由畫家自題的畫跋中,便提到北宋畫家姒頤真(生卒年不詳)曾把鍾馗畫成一名在野地如廁時被野獸驚擾的男子。昔日令鬼怪聞之色變的驅鬼大將,至此威嚴掃地!這種諧謔逗趣的鍾馗畫,在明、清以降的傳世作品中所在多有。

院藏鍾馗圖像

本院所藏之鍾馗相關文物約四十七件,多為作於明、清二代及民國之繪畫作品。(註3)由於每年的除夕與端午節,是傳統上展掛鍾馗圖像的時候,因此過往本院常配合以上節令展出院藏鍾馗圖像,(註4)今年則精選以下六件院藏鍾馗圖配合眾鬼出沒的中元節展出,展現了歷代圖文資料中鍾馗形象漸次神格化、人格化、文官化、丑角化的建構與衍變過程。

(傳)五代南唐顧閎中(約活動於西元十世紀)〈鍾馗出獵圖〉卷(圖2-1)呈現鍾馗在十數名鬼卒陪同下出巡獵鬼的場面,從人物風格判斷應為明人所作。卷首鬼卒所操持之兵械、卷中鬼類牽繫之鷹犬猛虎、與卷末按劍騎驢的鍾馗(圖2-2)仍保留了原始鍾馗驅儺的肅殺性,可視為神格化的「打鬼悍將」類的鍾馗畫。

圖2-1 傳五代南唐 顧閎中 鍾馗出獵圖 卷 局部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故畫001...

圖2-2 傳五代南唐 顧閎中 鍾馗出獵圖 卷 局部 卷末按劍騎驢的鍾馗。

(傳)元王振鵬(約活動於1280-1329)〈鍾馗送嫁〉卷畫出鍾馗陪同女眷出行的場景(圖3-1),可視為人格化、世俗化的 「柔情鐵漢」類鍾馗畫。前者雖名為「送嫁」,但畫面中不見嫁娶應有的家具、箱匣、首飾等嫁粧,反而畫出爆竹、禾穗、風燈、瓶戟、歲寒三友等具有年節祥瑞意象的物品(圖3-2),其賀歲意味似乎更甚於嫁娶氛圍。

圖3-1 傳元 王振鵬 鍾馗送嫁 卷 局部 故畫001514 卷中騎牛尾隨的小妹...

圖3-2 傳元 王振鵬 鍾馗送嫁 卷 局部 卷首燃放爆竹、捧持禾穗的小鬼。

(傳)元龔開〈鍾進士移居圖〉卷畫出鍾馗攜家帶眷、遣群鬼助其搬遷的情景。(圖4-1)畫中充斥蝙蝠、鹿、貓等帶有福、祿、壽吉祥寓意的元素,鍾馗手中的寶劍也換成了笏板(圖4-2),為一「富貴文官」類的鍾馗畫,與明文徵明(1470-1559)〈寒林鍾馗〉軸中(圖5),兀自佇立於荒林野地中的「清癯文人」類的鍾馗,形成鮮明對比。

前段〈鍾進士移居圖〉卷不僅喜氣洋洋,也趣味橫生。畫卷前段有鬼役拉車用力過度、摔得四腳朝天的場景,後段則有鬼僕不慎灑落荷物、群鬼連忙撿拾的場面。(圖4-3)同場展出的無款〈豐綏先兆圖〉軸(刊頭圖)以及清華喦(1682-1756)〈午日鍾馗〉軸(圖6),細節也相當逗趣:前者畫出鍾馗攬鏡自照時被自己醜怪的面容嚇到的情景,後者畫出小鬼趁鍾馗賞花之際,背著祂偷取盤中鮮果的滑稽場面,令人捧腹。這些畫作諧謔逗趣的氛圍,可放在「丑角化」的鍾馗圖像中理解。

圖4-1 傳元 龔開 鍾進士移居圖 卷 局部 中畫000011 卷首鍾馗與女眷搬...

圖4-2 傳元 龔開 鍾進士移居圖 卷 局部 卷中持笏騎鹿、以富貴文官形象出現的...

圖4-3 傳元 龔開 鍾進士移居圖 卷 局部 卷末鬼僕灑落荷物、群鬼連忙撿拾的逗...

圖5 明 文徵明 寒林鍾馗 軸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故畫000522

圖6 清 華嵒 午日鍾馗 軸 局部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故畫000765

結語

鍾馗的圖像多元紛呈、寓意吉祥,無論在皇帝的臥房、民宅的門壁、文士的書齋或都城的街市中,都可見到祂的蹤跡。(註5)祂百變的形象大致依循著神格化、人格化、文人化、丑角化的脈絡發展,琳瑯滿目的畫題也不出以上範疇,畫作的功能與旨意則緊扣鍾馗「驅邪納福」的儺神本質。由於鍾馗的圖文脈絡駁雜、古今論述豐富,且其圖文傳統至今仍不斷推陳出新,甚至遠傳日本和南洋,因此本文僅觸及冰山一角,期待讀者一同來探究鍾馗豐厚的圖文傳統。

註釋:

1.關於文獻與圖像裡的鍾馗的完整討論與古籍引文,請參見《故宮文物月刊》,485期,2023年9月號,蔡君彝〈從打鬼悍將到柔情鐵漢─談歷代圖文資料中鍾馗形象的建構與衍變〉的原文。

2.Stephen Little, “The Demon Queller and the Art of Qiu Ying,” Artibus Asiae 46 no. 1 / 2 (1985): 24-26.

3.詳見《國立故宮博物院‧故宮典藏資料檢索》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檢索日期:2023年7月21日)。

4.關於本院過去大規模展出鍾馗圖像的記錄,詳見劉芳如,〈故宮庋藏鍾馗繪畫之相關研究〉,《迎歲集福—院藏鍾馗名畫特展》,頁84;劉芳如,〈畫裡鍾馗〉,《故宮文物月刊》,75期(1989.6),頁5。

5.宋代郭若虛曾提及五代蜀主因喜愛吳道子的鍾馗圖,將之「常挂臥內」一事,詳見氏著,《圖畫見聞誌》,卷6.收入盧輔聖編,《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第一版,1993),冊1,頁494;宋代陳元靚曾提到當時在門壁上可見鍾馗像一事,詳氏著,《歲時廣記》(臺北:新興書局,1978,筆記小說大觀本),卷40,頁6下~7上;石守謙提出院藏文徵明〈寒林鍾馗〉尺幅甚小,極有可能懸掛於文人書房中,而非傳統上高大的廳堂上,詳氏著,〈雅俗的焦慮:文徵明、鍾馗與大眾文化〉,《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16期(2004.3),頁319。

●本文摘錄自《故宮文物月刊》 486期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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