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文物月刊】腕中有鬼─明代文人王世貞書法評價考述

文∣陳建志（作者任職於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

圖∣國立故宮博物院提供

王世貞（1526-1590）為明中晚期文壇盟主（圖1），然其書法在當時未若名聲響亮，本人即曾自嘲曰「腕中有鬼，故不任書。」此語抽象晦澀，但似乎又隱藏著某些訊息。因此，本文擬就王世貞書法的自、他評價略作整理分析，以為本院「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特展（第一檔2022年10月5日～2022年12月25日；第二檔2022年12月28日～2023年3月21日）之芹獻。

王世貞及其書法的評價

王世貞，字元美，號鳳州、弇州山人等，蘇州府太倉州人。善詩文，負史才，著有《弇州四部稿》、《弇山堂別集》等傳世。令人好奇的是，古代詩詞文學和治史考證概以文字為載體，當與書寫的視覺感受脫離不了關係。但不管從正史，或是其側近的評價來看均未及書法，頗出人意料。

查明清著錄亦僅得四例，其中一則出自王世貞本人：「吾王氏墨池一派，為烏衣馬糞奪盡，今遂奄然。庶幾可望者，吾季耳。吾眼中有筆，故不敢不任識書；腕中有鬼，故不任書。記此以解嘲。」前半段描述自身書法所屬流派及其在書史上的位置，內文巧妙地結合了歷史上的地名典故，將書史上的王姓書家，虛構成「烏衣」、「馬糞」、「吾王氏墨池一派」三「王」鼎立的態勢。後半段則採用對比的修辭技巧，自詡之所以對書史有所領會，可以大發議論，因為眼中帶筆；自嘲之所以手腕不靈活，無法扛起以書法名世的重責大任，乃是鬼靈附身作弄。

時人詹景鳳（1532-1602）給予肯定和讚美：「王元美雖不以書名，顧吳中諸書家，卻唯元美一人知法古人。……其書依稀乎散僧入聖，筆既矯健，又大有趣致。」稍晚的朱謀垔（1584-1628）認為王世貞善於評論，筆法古雅脫俗：「世貞書學雖非當家，而議論翩翩，筆法古雅。」清人陳田（1849-1921）則是評論王世貞天才雄放，通曉書法：「蓋弇洲（州之誤）負沈博一世之才，下筆千言，波譎雲詭，而又尚論古人，博綜掌故，下逮書畫詞曲博弈之屬，無所不通。」

「腕中有鬼」說

「腕中有鬼」說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人馮贄（生卒年不詳）的一段書論：「虞世南書冠當時，人謂其羲之鬼。」文中形容虞世南（558-638）的書藝冠絕一時，猶如王羲之（303-361）的魂魄附身顯靈一般。王世貞似乎閱讀過馮贄的書論，但注意到「羲之鬼」一詞與上文「眼中有筆」無法成對句，遂改成局部附身—「腕中有鬼」。這一改寫，影響頗大，如吳士玉（1665-1733）便直接把原文改寫成「虞世南書冠當時，人謂其腕有羲之鬼。」

王世貞還另創腕中有神之說：「大令筆往往落李北海、米南宮、趙吳興及邇時祝京兆手腕指間，當有神物司之，敬安能強哉。」這看不見的法力，來自神物，而非鬼魂。凸顯在王世貞心中，神、鬼所扮演的角色和力量不同。他更願意相信其力之大，可以扭轉乾坤：「吳中一振，腕指神助，鸞虬奮舞，為世珍美，而它方遂絕響矣。」

那麼，這因鬼靈作弄的毛筆字，面貌究竟如何呢？「依稀乎散僧入聖」和「筆法古雅」二說發揮了輔助說明的效用。

「依稀乎散僧入聖」說

什麼是「散僧入聖」？「僧」，意指僧人。至於「散僧」，張學峰稱其喻示了某種游離的身份或非正統性。由此看來，「散僧入聖」應該是形容一種不隸屬任一門派之僧人道行深厚，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詹景鳳眼中的王世貞書法儼然符合這種理想—無宗無派、個人風格強烈，筆力、趣致兼具。

然而，今日多數的學者專家業已點出與二王（王羲之、王獻之）以降歷代書家的關連，至其楷書或行楷書體，在結構上又與黃庭堅（1045-1105）相仿。以王世貞〈跋趙孟頫重江疊嶂卷〉為例，「五」、「舟」、「直」橫畫主筆特意拉長，有著被豎畫切分成左長右短的現象。這種不對稱的，伸左讓右的構字法則，其書學來歷當與黃庭堅有關。由於王世貞曾經過眼黃庭堅書〈經伏波神祠卷〉（公益財團法人永青文庫藏），又收藏有〈書二士帖〉（即〈眉州帖〉）（圖2）、〈書伏承帖〉（即〈畢大帖〉）等書作，結字相似的背景也就有跡可循。

「筆法古雅」說

「古雅」一詞屬於文學與藝術美學雅俗論的範疇，審美上被要求意旨超遠、高妙、古樸。例如，王澍（1668-1743）評〈祝允明書千字文〉：「京兆此書一放清臣，而筆筆用意，古雅遒媚，無復一豪塵俗想。」（圖3）朱謀垔的「筆法古雅」說既然限定在筆法之上，恰好提供了切入考察的捷徑。

以院藏〈跋元王冕吳鎮梅竹雙清卷〉為例，「粉」、「紛」的「分」字，或者是〈跋金李山風雪松杉圖卷〉（佛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藏）中的「長」字，最後一筆由露鋒、頓筆、轉鋒捺出後，呈現收筆往右上，或再往右下提筆出鋒的筆意，與章草的筆法不謀而合。再者，「庭」字廣字頭部首下方「廷」字部首「廴」，其寫法亦與章草相通。

小結

王世貞發揮文學、史學上的才華，精心設計了「腕中有鬼」一語，用以包裝自己並不擅長寫字的缺點。全文措詞洗鍊，用意精妙。詹景鳳的「依稀乎散僧入聖」說和朱謀垔的「筆法古雅」說雖然主觀、抽象，但同樣根源於中國書法美學評價的傳統。比對存世書作之後發現，王世貞的書法在風格上尚具有倣效黃庭堅書法的結字，以及摻用章草筆法的現象，應是在多元、豐富的鑑藏活動背景下，潛移默化地滋養了書寫的表現而來。

●本文摘錄自《故宮文物月刊》477期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