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史觀計畫】她的人生就是一齣歷史大戲──趙秀琴的時代之舞

聯合新聞網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文・攝影|萬蓓琪

臺史博臺灣女人口述歷史拍攝計畫

自2008年開始,臺史博以此計畫記錄不同世代與族群的女性生命史,跳脫以往「大歷史」的觀點,聚焦於女性日常生命中的「變遷與適應」。本專欄將持續分享此計畫的成果。

趙秀琴奶奶的故事是一本在臺灣長大的我們,從未能讀透的書。

那時,我們剛好在中部拍攝老人機構裡的康樂活動。阿公、阿媽們為了這場一年一度的比賽,正熱烈地準備著一年一度「老人運動會」的種種項目,認真起來一點也不輸給年輕人。其中,一位帶點鄉音的阿媽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她動作靈巧、聲音洪亮,一旁的社工悄聲說:「趙奶奶今年86歲了呢。」

幾次拍攝之後,找了個空擋,坐下來跟趙奶奶聊聊。「趙奶奶,妳什麼時候來臺灣的?」我們若無其事的開始搭話,她稍微遲疑,說:「18?不是,是20⋯⋯」「趙奶奶20歲的時候來的嗎?」她突然開懷大笑,「我來了有20年了呀。」然後,故事就從這裡超展開了。

軍閥、滿洲國與蘇聯交織的童年

「我是1931年3月26日,生在東北黑龍江穆陵縣下城子村,北大荒,就是靠近蘇聯的口岸。那邊是滿洲里,這邊是綏芬河,我們在一個三角地帶,那反正到滿洲里或是綏芬河,都要經過我們那個下城子⋯⋯」趙奶奶這樣開始說起她的故事。

她的父親原本並不是北大荒的人,但卻因為荒年,從山東跑到了東北當淘金工人,在朝鮮和蘇聯間來來回回,直到考進張作霖的講武堂。「我爸爸以前,是叫舊軍閥吧?一直升到連長,後來就在那一帶護路、打大煙⋯⋯一直到日本侵略我們。當時蔣介石下令,叫他們不要抵抗,所以張作霖的整個部隊,就繳械投降了。那時候爸爸已經和媽媽結了婚,就回到下城子,開了間雜貨店。」短短的幾句話,道出了一個和我們從小讀的歷史課本不一樣的段落。

趙奶奶的外公年輕時是當地的俄文通譯,媽媽還讀過師範學校,即使是個女孩兒。趙奶奶的少女時代,經歷了滿洲國與中國的抗日,抗日剛結束不久,新四軍到了村子裡,「反正這個時候就變成共產黨了。」

趙奶奶少女時代的模樣。她一直將照片留在身邊。(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

不過故事也不是一下子就來到這裡的。趙奶奶說,抗日結束之後的一段時間,是蘇聯紅軍進城維持地方的治安。父親因為曾經當過連長,懂得一點治安的事,所以民眾就推選他在蘇聯治下當了一陣子「公安局的像是局長吧」;沒想到「後來八路軍進來之後,有人揭發說我爸爸參加國民黨,家裡就被清算了」。這時候的趙奶奶,才17、8歲,輾轉到了牡丹江鐵路分局工作。當時有個同事是白俄羅斯人,他的爸爸會一點舞蹈,趙奶奶就跟著學了點蘇聯的水兵舞,開始接觸了文化表演。

踏上舞蹈之路

就這樣,趙奶奶從一點業餘活動的興趣開始,後來跑到中國鐵道部的文工團任職,「1952年抗美援朝的時候,還組團去了朝鮮,到朝鮮中線去慰問志願軍。那時候白天不能演的,說不定又有空襲什麼的,是晚上演出。晚上演出的時候呢,那些軍隊,平時你是看不到人的喔,到晚上,大家都拿著火把,像一條火龍一樣的來看演出。⋯⋯當時『赴朝慰問』,我們第八分團的團長就是現在總書記習近平的爸爸,叫習仲勳。」

此時的我們,已經快跟不上趙奶奶的時序了,那些話語裡的人、事、時、地,都那麼陌生遙遠。「赴朝慰問回來之後,大概到1954年,我現在不記得我怎麼知道了這個消息,說北京要成立舞蹈學校,我就想要去考,很幸運的考上了,畢業之後又再考進了編導班。」沒錯,趙奶奶是北京舞蹈學院編導班第一屆的畢業生。維基百科上的簡介是這樣的:「北京舞蹈學院被譽為『舞蹈家的搖籃』,是中國規模最大的舞蹈教育機構和最高學府,中央芭蕾舞團和東方歌舞團的前身都誕生於此」。她突然話鋒一轉,「我跟我先生在這個學校結婚的」。原來,趙奶奶的先生是編導班的同班同學,從上海實驗歌劇院考來的。

「怎麼談戀愛?很簡單,每天一起上課、一起下課,抄筆記,有時候聊天。但聊天的時間很少,因為忙。後來慢慢大家都知道了,學校也覺得不錯,我先生學習很好、我又幫學校做工作⋯⋯校長就說,你們倆就在這結婚吧。⋯⋯我就去街上給先生做了一套中山裝,是淡一點的藍色,自己一套西裝、一樣的裙子,買點糖,大家吃點糖、吃點點心,也沒有出去請客吃飯。學校借給我們一間琴房,就在那裡當作結婚房。」

畢業後的兩人都是文化專業人士,因故分隔兩地。趙奶奶回到長春鐵路文工團當舞蹈隊隊長,先生則回到上海歌劇院當副團長,是後來舞劇《小刀會》、樣板戲《白毛女》的主要編導,直到生老二才結束兩地分離的生活。沒想到,好不容易渡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等著他們的是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沒想到我們通通『靠邊』了。進牛棚,被打成『走資派』。『走資派』是什麼?『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啊,違反了毛主席的唯一革命路線,戴高帽子、遊街、被批鬥,樣樣嘗過。」

「想想,我14歲參加工作,然後從一個黃毛丫頭、一點一點地變成這樣子,我這個歷程走過來不是說一點兒苦沒有,對不對?那我能心甘嗎?沒辦法也只能先忍著。後頭接著就挖防空洞,當時林彪下一號命令,挖防空洞,防國民黨來炸。林彪一號令成立了五七幹校,我就申請『回爐鍛鍊』,變成黑的了嘛要回爐鍛鍊變紅的回來啊,哈哈哈哈哈。」

走過時代的風浪

那麼驚心動魄的日子,趙奶奶就這樣笑著說完了,應該是有順利「鍛鍊」回來吧。後來,她還曾帶藝術團到南斯拉夫表演給獨裁者鐵托(Josip Broz Tito)看、擔任上海芭蕾舞團的副團長。走過大風大雨的兩人退休後,才稍微安定下來,先生卻突然中風過世了。

因緣際會,趙奶奶再婚來到臺灣,如今臺灣的先生也過世了,開始自立自強的生活。她早上在公園免費教人跳舞,熱烈地參與老人運動會的準備和訓練工作。初時我們只是看著她身手矯健的擔任門球的守門員,怎麼想得到她背後這番時代的風浪呢。

趙奶奶向我們展示陪伴她幾十年的頂針(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萬蓓琪 攝影)

「我們在學校要結婚的時候,也沒有什麼紀念品,我去街上看到一個縫衣服的頂針,是銀的。從小媽媽就教我做活兒,納鞋底、補襪子、補衣服都自己來,我看那個頂針很好看,就買了當結婚的紀念。現在還在呢,要不要拿給你看?」趙奶奶曾是備受栽培的共產黨女幹部,她所描述的一生都是由一年年發生的「大」事推進,時序按著舞蹈學習經歷、創作劇目、出國表演⋯⋯她口中那些「沒什麼」的「家庭生活」,最後這樣留在了一個用了幾十年的頂針裡,摸著那樣觸手溫潤。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50期「過去整理術」。

算×命:歐洲與臺灣的占卜特展

特展展期:2021年12月22日至2022年05月29日

地點: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展示教育大樓4樓(地址:臺南市安南區長和路一段250號)

詳細資訊:了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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