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綠島的記憶碎片──三位受難前輩的專訪故事

聯合新聞網 國家人權博物館

文|若渝

圖|國家人權博物館

蔡焜霖、楊國宇和吳澍培是綠島新生訓導處最早的一批「居民」,直到年紀老邁,依然忘不了自己是怎麼樣在這座炙熱的島嶼,磨損了前半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時光。

遭無情奪走的青春

蔡焜霖生於1930年,臺中清水人,臺中一中畢業後,即在臺中縣清水鎮鎮公所擔任事務員。1950年的9月星期日上午,蔡焜霖獨自在鎮公所加班,弟弟帶來一位陌生人,此人要求蔡焜霖帶他到警察局。蔡焜霖熱心替人引路,卻在抵達大甲分局時被反銬起來,原來陌生人正是彰化憲兵隊的便衣,要把蔡焜霖押到彰化問訊。

蔡焜霖,綠島新生訓導處最早的一批政治受難者。(圖/國家人權博物館 提供)

蔡焜霖雙手被麻繩綑綁得緊實,一路被拖著走去搭客運,宛如遊街示眾的羞辱,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但等在前面的還有無數的毒打與疲勞轟炸式的訊問,最後蔡焜霖被迫在自白書上蓋手印,輾轉移送至臺北「情報處」,以參加讀書會「非法組織」等原因,判決有期徒刑十年,並於1951年送往綠島關押。

遭到類似哄騙的莫名逮補的,還有桃園縣人楊國宇。他出生於1932年,高中時每日通車至臺北成功中學就讀。1950年12月的深夜,警察突然敲響家門,表示要詢問臺北情況,楊國宇的母親不疑有他,便讓兒子跟著警察離開。

楊國宇,遭警察哄騙被逮補,刑求誣指「參加叛亂組織」。(圖/國家人權博物館 提供)

當時臺灣教育剛從日文改成中文,楊國宇作為一名高三生,他有心把中文學好,因此書包內塞有兩本從舊書攤買來的中文翻譯小說﹕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賽珍珠的《大地》。偵訊者據此誣指他思想有問題,將他毒打兩個晚上,楊國宇疼痛難耐,只得聽話認了「參加叛亂組織」的罪名,被判刑十年,移監綠島。

吳澍培高齡八十九歲,聲音已經沙啞低沉,但仍然清晰講述著當年被捕的情景。他那時未滿十八歲,就讀臺中一中二年級,在校外租房子住。才歷經二二八事件的臺灣社會,同學們見面自然而然會聊起各自老家的情況,聊聊社會現狀,也會提及政治,不想那竟然是碰觸到當局的禁忌。1950年3月中旬,聽聞同學翁啟林被抓走,吳澍培很擔心,便到親戚家避風頭,期間一切靜悄悄的,他誤以為情況好轉了,4月8號鼓起勇氣回到租屋處,立刻被等候已久的警務人員逮住,先送到臺中火車站倉庫,半夜再轉押至臺北保密局。

吳澍培,就讀臺中一中二年級,在校外租屋處被逮。若渝攝影(圖/國家人權博物館 提供...

吳澍培遭關押一段時間才被問訊,對方說﹕「我們比你們更清楚,上面已經招認了,你們有哪些人做了哪些事。」既然如此,吳澍培也就配合認罪,沒有受刑,只有在被問及一位同學的行蹤時才遭短暫拷打。最後,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的判決下來,吳澍培判有期徒刑12年,判決書上洋洋灑灑列出六十四個人參加叛亂,但吳樹培只認得其中兩三位同學的名字。1951年5月,吳澍培被押解到綠島。

藍天白雲綠島

吳澍培回憶,遣送綠島的過程相當恐怖。每人都被上手銬、戴腳鐐,再以繩子將十個人串在一起,一大群人從青島東路西所牢房步行至華山火車站,搭上火車抵達基隆,在基隆港登上美軍遺留的破舊登陸艦,一路浮浮沉沉到火燒島。吳澍培說,「從西所走路到華山火車站宛如死亡的行軍,美軍登陸艦則像一艘奴隸船。」

楊國宇被判刑以後,先是被帶到景美戲院改建的「新店軍人監獄」,那裡犯人很多,蝨子更多,牢房又悶又熱,獄友們身體都長滿疱疹。後來,大伙被移轉至內湖新生總隊,再遣送綠島。

船隻在海上搖搖晃晃兩三天,大家一直吐,情況非常糟糕,由於風浪太大,一時無法靠岸綠島,只得折返臺東,等浪小一點再回頭,將「犯人們」兩兩銬在一起,由小舢舨接駁到岸上。楊國宇說,「七十年前的綠島非常荒涼,大家在中寮上岸,天氣實在太熱了,太陽很大,但空氣很新鮮。」

蔡焜霖也說,和暗黑的臺北牢房相比,「藍天白雲的綠島簡直是天堂﹗」

島上的監獄入口有兩個門,一是「新生之家」,二是「革命之門」。「犯人們」被編成三個大隊,每個大隊再分成四個中隊,共計十二中隊。每一中隊約有一百二十至一百六十人。大家遭遇流放竟被美化為接受感化教育,統稱為「新生」,管理部門則稱為「訓導處」。

藍天白雲的綠島與新生訓導處第十三中隊相映,新生訓導處共十二個中隊,俗稱的第十三中...

吳澍培表示,綠島的生活非常單調,不是上思想課就是勞動。思想課內容包括毛澤東批判、蘇聯侵略中國史、國父遺教、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等。此外,還需要進行小組討論,管訓人員就可透過新生們的發言來甄別其是否已經改正了思想。

勞動部分則包括扛補給品和修築監獄圍牆。綠島物資匱乏,每個月二至三次有船從臺灣運來生活用品,如煤炭、食材之類。新生們須從新生訓導處走一段長路到南寮漁港扛回來。再者,綠島沿岸有很多咕咾石,大家頂著炎熱的太陽到海邊打石頭,扛回來砌成監獄圍牆,「自己做牆把自己關在裏頭」,豔陽下勞動可以消耗大量體力,新生乏力了,就不會想到造反。後來,新生訓導處還舉辦康樂活動,壁報比賽,讓新生打籃球,打排球,表演歌仔戲等等。吳澍培表示,自己被判十二年,在臺北關了兩三年,剩下要在綠島想辦法活下去。原則上,不同分隊的人不得來往,但曾在臺北關一起的獄友就會彼此認識,低調交流,或是參加象棋、圍棋、橋牌比賽之類,藉以打發寂寞的歲月。

楊國宇坦言,「盡量不要去多想,人家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後來家人寄來一把小提琴,楊國宇藉著拉琴排遣對家鄉、親人的思念。

蔡焜霖則說,在勞動的空檔,無人管束的片刻,面向大海唱歌,唯有唱歌,才能感受到一點點活著的滋味,支撐自己不想自殺。

單調生活中浮現危機

烈陽曝曬的綠島日子彷彿永無止盡,但大約在1952、1953年,吳澍培回憶,在韓國的反共義士被送來臺灣的期間,平時不對外開放的綠島,某天突然開放中外記者前來採訪,新生的伙食不僅變好了,行動也比較自由。等記者團走了之後,又出現一團皆是少尉以上的軍官到來,宣布舉辦「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要求新生身上刺青政治標語等來表達擁戴國民政府,「每個人做一件為國家好的事情,願意的話來簽名參加。」然而,新生們反應相當冷淡,大家找各種理由拒不簽名,使活動成果十分難看。訓導處覺得顏面無光,懷疑有人從中作梗,便把一批「難管教」的犯人送回臺灣,羅織意圖在獄中叛亂等罪名,對他們進行軍法重審,共槍決十四人,此即著名的1953年「獄中再叛亂案」(另稱新生訓導處獄中叛亂案、綠島獄中組織案),死者當中,有蔡焜霖的好朋友蔡炳紅。

與此同時,南日島戰爭的戰俘也被送來綠島,他們被編成幾個中隊,和原本的新生隔離開來。但彼此在同一座山上勞動時,難免有機會接觸。新生們從南日島戰俘口中瞭解中國大陸的情況,偷偷塞《新生報》和《中央日報》給他們,讓他們知悉臺灣情況。

南日島人也會教新生們唱「匪歌」,蔡炳紅因把一首匪歌〈歌唱祖國〉的歌詞抄下來而被牽連。

蔡炳紅因抄寫〈歌唱祖國〉的歌詞遭判處死刑(蔡焜霖提供)。(圖/國家人權博物館 提...

蔡炳紅之死是蔡焜霖心中難以抹滅的傷痕。在移送回臺灣之前,蔡炳紅被關禁閉在有士兵持槍看守的碉堡裡,蔡焜霖趁隙拿餅乾和糖果給好友,卻不想蔡炳紅最需要的是喝水。聽見好友氣喘吁吁地喊著「水」、「水」,蔡焜霖又急又懊惱,卻一點都幫不上忙,直到蔡炳紅被送走⋯⋯本來,蔡炳紅以及同案的許學進、楊俊隆、傅如芝等十一人,已由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法官判決「無罪」或「感訓」,但因國防部和總統府的介入,使他們全數被改判槍決。在往後的人生當中,只要談起這段回憶,蔡焜霖必定悲憤哽咽,他屢屢為著無辜早逝的朋友們奔走疾呼,盼望有朝一日找出那些草草了結他人性命的兇手。

據說,南日島人想要趁補給船來時,搶船返回大陸,但不知為何,計畫竟敗露了。新生與南日島人交換報紙一事連帶被查獲,吳澍培和其他六個人被認為有劫船逃亡之意,移送回臺北審理,幸好一位公設辯護人馬心聲知悉冤情,還叫來南日島人梁耀光替新生作證,因此吳澍培等人免得罪上加罪。經過此一事件,吳澍培被留置安坑看守所當勞役工,在砂石場挖石頭直到刑期結束,才到軍法處由家人交保重獲自由。

時光流逝,蔡焜霖、楊國宇出獄後在社會闖蕩,分別在雜誌和廣告界、紡織業重新建立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但即使已經成為眉髮皆白的老人,他們仍想追問,究竟那摧折了無數青春年少的加害者是誰?歷史迷霧會有一天徹底散去嗎?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半年刊《向光》第4期〈青春哀歌─ 70 年前綠島的記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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