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漬檸檬」把家的味道鎖進玻璃瓶
【一餐一故事】
爸爸在老家有一塊地，周遭是親戚的田地，用排水溝渠劃出界線，耕種勞動自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誰家的龍眼長的好、今天缺根辣椒，總是可以以物易物。
隨著台灣發展腳步，在小時候這片地種滿檳榔樹，假日偶會看到爸爸拿著大鐮刀，劈下連著枝葉的檳榔欉，再一顆顆剪下檳榔果實，小朋友可以幫忙拽下小枝葉，點數量，100顆為一個單位，每回總有個上千顆。爸爸會載著我們，沿著路邊檳榔攤兜售，對家用不無小補。
爸爸不抽菸，但會吃檳榔，口袋裡總有透明夾鏈袋，裡頭是包葉幼菁，吃了嘴巴紅紅的，還會吐出一大口紅汁液，小時候一直以為檳榔是多汁水果，為什麼大人要把果液吐掉，真是浪費。
趁著拽檳榔果實的時候，精挑細選最大最飽滿的一顆，偷藏口袋，打算大飽口福。滿心期待之下，這小果實只有蒂頭處的白色果肉微脆微甜，綠皮既澀又多纖維，根本沒啥汁水，難吃死了！牙齒感受的挫折至今難忘。
隨著路上的檳榔攤愈來越少，家用開銷越來越大，某天幾個工人砍光了老家的檳榔樹，種起紅棗及肖楠樹。
我開始高中住校的日子。偶爾假日被爸爸拉著早起回老家照顧農作，經過紅棗樹得小心翼翼，碰著枝幹上的大刺，可會痛得讓人哭爹喊娘。7~8月遇著收成時節，爸爸從沒讓我們去幫忙收穫紅棗，頂多是幫著曝曬果實。
喜歡一大片青綠混著豔紅的果實攤在陽光下，炙熱的烈焰脫去鮮果水分、青果曬出一身棗紅。更喜歡任意拾起幾顆嚼食，剛摘回來時、是清脆香甜，曝曬幾天後，脆果一身骨氣被馴服成Ｑ軟果肉，甜稠諂媚，愛極了！
此時肖楠還不成氣候，無法遮陽擋雨，總在心裡唸著，種這幹啥呢？
接著開始大學生活，就更少回老家走走瞧瞧了，但冰箱總備著自家的紅棗乾，加些枸杞煮茶，香香甜甜，暖心也暖胃。見著紅棗，皮肉隱約還能感受枝幹大刺的兇狠。
而許久不見的肖楠悄悄長成昂然大樹，紅棗樹少了一大片，取而代之的是各樣可收成的農作，瓜果蔬菜花生番茄等，全是些媽媽愛吃的，守著田地入口的是棵香水檸檬樹，這是爸爸的得意之作。
據聞香水檸檬是台灣的農改技術培育出的品種，較一般檸檬香氣更為濃郁芳香、偏花果調，故得名「香水檸檬」，也因為果皮比較厚，相對而言，果汁含量較少但酸味較柔和。香水檸檬一年四季都能夠開花結果，果實內幾乎無籽，切開榨汁調冰水或入菜料理，非常便利。
爸爸從朋友手中輾轉得到小樹栽後，開始種植，樹上不時都有幾顆熟果可收成，綠手指的成就感不言而喻。
假日回老家，常會瞧見桌上排著幾顆香水檸檬、像幅靜物畫，散著淡淡地香水味。爸爸會偷塞幾顆在我回台北的行李袋。客運座位狹窄，置於腿上的行李袋隨著車行節奏搖晃，香水檸檬的清香伺機竄出，總讓瞌睡的腦筋扯動嘴角上揚，恍如還躺在家裡大床的舒心安穩。
兩三顆檸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聞著舒服，但常溫鮮果易老皺，只得藏入冰箱保鮮。香水檸檬汁液少，想搾杯檸檬汁，得一次用光所有檸檬，老是斟酌著捨不得用。
反而常用檸檬皮，削出綠皮細切，桌上的熱咖啡、優格沙拉、魚罐頭等，撒在各式料理上，提味增香，著實對味。而衣不蔽體的檸檬看著可憐、不能久放，得想想拉長時間又完整保存的雙贏做法，「鹽漬檸檬」啪一聲閃入腦海，像顆新星不停閃耀。
動工用力刷起香水檸檬外皮，略擦乾，置放無陽光的地方，趁著空檔煮壺咖啡，同時讓蒸氣與空玻璃瓶熱情共舞，緩慢靜待乾燥。接著去除檸檬頭尾，切開成5公釐寬的厚度，皮厚汁水不多，輕柔酸香滿溢指尖，打開裝著海鹽的玻璃罐，盛夏清晨的廚房是幅地中海風景。
最難的工序已經結束，接著將檸檬片及海鹽交錯層疊於玻璃瓶，海鹽如白雪覆蓋青綠圈圈，看著都能感受涼意，消解盛暑熱氣。
鎖緊瓶蓋，慎重的把期待唸成咒語「要好好相處，變成好吃的東西喔〜」，將玻璃瓶藏入冰箱深處，躲避時間搶奪鮮果的青春。
算算已經很久沒回老家，倒是餐桌一直少不了老家土地種出的食材，常見的紅蘿蔔、檸檬、小黃瓜，少見的神秘果、波羅蜜，季節正夯的酪梨、龍眼、荔枝等，爸爸的綠手指加上媽媽的好手藝，主宰餐桌的四季更迭，對比便利超市蔬果冰櫃，是種讀你千遍好厭倦。
這就是爸爸媽媽照顧成年小孩的方式。知道小孩清楚自己得自立自強、但不知如何拍拍自己，知道小孩會買東買西，但一定不會好好吃飯，身體記憶比大腦皺褶反應快速，味覺感知比末梢神經敏感。因此從小就用食物建構感知記憶，當生活偏離正軌、當爸爸媽媽不在身邊時，還能保有自救能力，好好呼吸。
檸檬與鹽需要半年時間才稱的上「鹽漬檸檬」，這期間需要偶爾晃動玻璃瓶、消磨彼此銳氣，每天看、每天看，待鹽味酸水轉為稠濃汁液，死鹹轉為甘甜，才算完成。
取一片鮭魚、幾片鹽漬檸檬，檸檬片在魚身前後均勻輕抹，舀出些許汁液浸漬魚體，就這樣靜置1個小時；撕一大張錫箔紙，將鮭魚、奶油、檸檬醃料層層疊好、用錫箔紙包好，丟進烤箱1個小時。撕開錫箔紙灑上些許蒔蘿細葉、黑胡椒，別再加鹽添調料，直接承盤上桌，香極了！
猛然發現，肖楠樹下可以乘涼，迪化街的胖大紅棗再怎麼香甜軟糯，都比不上冰箱存著自家頂樓曬的安心；幾顆家庭菜園的鮮果收穫，是下一季不一定再見的美味；想延續餐桌味道，得費心保存。家的味道難以複製，僅得努力延續，身體的記憶會成為一帖撫慰良方，以此延續父母與我們相遇的時間，是條長長走不完的思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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