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文學獎／酥藏未竟回憶的肉燕—陳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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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倚芬

肉燕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實際上從何而來，只知道跟隨著福州師手下的意麵，慢慢就浮現在意麵攤位前，成為眾人口下的點心。

福州師源於福州，意麵據傳則是在鹽水產生。以蛋拌麵粉而生的乾麵，總要來碗清湯，點醒乾麵上的豬肉末香，也讓豬肉油脂潛入清湯，去喚醒一池湯水的香。肉燕酥就在那清湯內，生得是大型餛飩樣，果真如燕子的體型，酥脆的肉燕皮也被炸得若燕子展翅飛翔。福州有肉燕，小小一丸，型如肉丸，也似餛飩。肉包肉名肉燕，小小一顆，皮也飛舞似燕子迴繞。

肉燕酥身子很沉，不若燕子輕盈在門庭前。大大一朵肉燕酥就像厚實花苞般的荷花，在看似清晨寧靜的油鍋裡綻放後，花簇錦攢在意麵攤位前。乾的肉燕酥外皮自然是爽脆，猶如銀鈴響在唇齒間，浸在大骨清湯裡的肉燕酥則像是燕窩般，滑嫩著皮肉，輕嚙一口，細膩著珠輝玉麗般的蔥汁與豬油，瞬間搖曳在湯水中。父親幼年愛食乾的肉燕酥做點心，那時的肉燕酥，麵粉輕能做掌中舞，今時的肉燕酥能飽食，富含麵粉香。

我亦愛吃肉燕酥，愛肉燕酥在湯水中浸出滿身的肉香，一口一口魚漿的彈牙和豬肉餡的紮實，就似飄盪在大海間，忽於茫霧中驚見陸地，漂泊的人該有多麼欣喜，越過海與陸交界的沙汕，一步踏過一步，總算是靠了岸。一九二三年福州師黃忠亮上岸，落腳鹽水賣意麵。我如肉燕酥，不知自己的先祖是哪一年靠岸。鹽水古為倒風內海的海汊之地，為海水可至的海灣。火船（大型貨船）得在外海遠處落錨，欲登港者，則需乘大船至近海，才由手撐船划入水道間。祖先究竟是走水路還是從陸路，最終定居在鹽水，又是經過多少年，在何種情況的抉擇下，決心駐足在橋南老街上，便從此沒有離開。

自我識世以來，祖母早已食不動肉燕酥。那時，祖厝牆上早已高懸著阿祖的黑白相片，看上去雙頰凹陷，應該已然牙齒全無，我因此無從得知阿祖是否喜歡吃肉燕酥……阿祖知道肉燕酥嗎？乙未戰爭那年冬尾，阿祖嫁入我家，那時還沒有肉燕酥，也沒有意麵，阿祖或許能知道肉燕酥的身世。

祖母過世之後，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查甫阿祖和查某阿祖的故事。我在昔為水道港口，今已成點心城的街區，等著肉燕酥。清晨的日頭仍微醺在夜暮的水氣中，那點點的粉紅色、橘紅色和雲角逐漸白亮的邊際，正悄悄溢滿油鍋。

在肉燕酥被炸得渾身粉橘且漾白油泡若星點之前，茫茫薄霧裡，我若先祖乘船或划著獨木舟行經當年海汊港般景象，祖先當時想做些什麼，我究竟又可以做點什麼……咬下一口浸入清湯的肉燕酥，我的一日生活才正要展開。

●本文為「臺南文學獎第九屆」獲選作品。由臺南市政府文化局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