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第20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陳鼎斌〈邀請名單沒有K〉

聯合新聞網 陳鼎斌 (大同高中三年級)
圖/阿力金吉兒

●這篇小說的筆觸毫不留情,但作者才華洋溢,每個點都揭露得非常精準。──張貴興

●我其實很喜歡這篇小說的「怨氣」,陰暗的細節可看出作者的恣意奔放。小說的場景調度是相對複雜的技術,所有選擇都支應了陰暗的想像。──童偉格

S的婚禮上,少了K,K不在邀請名單中。

「你要去哪裡?」在出門時,K倒在沙發旁的玩偶堆裡問。他已經19歲,卻是個心智不到七歲的小孩。

「哥哥去工作,你待在家裡看電視好嗎?」K點了點頭,他有時候特別懂事,當我要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他每每都會確定我的動向,像是了解什麼,又害怕什麼,K的世界只有吃飯睡覺跟他的小牛玩具,他夜晚必須抱著小牛才有辦法入眠,而牛對S來說是堵牆,永築在內心而不可毀滅,它太過堅固,堅固到在他的身上留下許多記號,對於人母,或許是愛與犧牲的象徵,對於S或是對於那隻牛,這都是噩夢,他應該被車子撞飛,他應該被雷劈中,被莫名的人為的怪奇的災禍纏身。

在沒有K的日子裡,S好像活得很好,S不會讓K親暱地叫,S要我跟他當朋友,S要父親死後不准託夢給他,S害怕鬼,所以拜拜都跟神乞討不要再遇到K。去年八月,S的家因為暴雨而被淹沒,打了通電話給我,說道:「你可以來幫我清理嗎?」H出差,所以家裡剩他一個,他不知道大型垃圾要怎麼處理,他不知道要打電話請水電工確認管線,他只是想確認:「我會不會被電死。」在滿是積水的家裡,在電線破舊的家裡,在沒有H的家裡,他害怕出事,害怕變成鬼。

「那個孽種還在吵。」S聽到K的玩鬧聲說,言語帶著死人的氣味,濃郁的屍臭讓人聯想到他的腐朽與屍水,他們家淹起的不應被稱為天災,而應該是人為,人性的腐爛。我下意識地跳過K的話題,自成年以後,我不願意S談到K,我想他也百般不願,不過偶爾的煩躁還是會使之想起K是他的酷刑,使他死在陽間。「所以你可以來幫忙嗎?」S問。因為當時正值暑輔,那年我被安排到救火的職位,所以早上我都必須待在學校上課,看著一群與K年齡相仿的孩子,靜悄悄地坐在書桌前,畫起一幅幅藍圖,雖然形狀各異,但雛形卻引人欣慰。

「好,我下午過去。」

學生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看到學生,我偶爾也是帶著憤怒,憤怒不公的體制讓我落入疲累的境界,憤怒不公的天公,讓我遇到鬼,還是最恐怖的厲鬼,在你生活徘徊,時不時還會從背後穿過你的身體,再回頭邪魅一笑,想打,卻又拳拳落空。

教學組長走近說道:「因為V要退休了,所以可能要麻煩你接任這屆的305、314、318。」我知道,這是告知,而非詢問,更不是討論。那年S的離開也沒有跟我討論,他用冠冕堂皇的樣子說:「你父親應該也不希望毀了我的人生。」然後就拖起我買的行李箱,我買的智慧音箱,走出了大門。

V的退休來得及時,去年,我帶完高三,各自為政的科內事務令人不敢恭維,相互推卸的責任被拋出天際,又重重落在我的眼前,他們將我稱之為「救火隊」,用渴望及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其中又燃燒著熊熊烈火,像是為了焚燒我的屍體,讓我化為灰燼,然後成為養分,滋養他們愜意的生活。

「你怎麼這麼慢?」S喝斥道,到了吳興街已是傍晚,但天還是亮得可怕,想要照明這個地方陰屍之氣,而我沒有光芒,沒有桃木劍,沒有符咒,只是一個人,進到地獄,進到停屍間,看著那些無法使用的家具,看著那些尚未退乾的積水,正要開口,S卻說:「你真的很不孝誒,都這個時間了,也不會順便幫我帶晚餐。」

「所以我應該天打雷劈,對嗎?」我冷淡地答道。

S彷彿意識到了我的心情,並沒有回答,只是換了種口氣,繼續催促著我處理那些成為垃圾的家具,或許在這個家,也不需要家具,畢竟沒有活人,死人都是用飄的。

我搬起木製的沙發、木製的桌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掃地機器人,還有S從家裡隨葬而來的骨董櫃,放在門口,跟他說:「明天會有清潔隊來收,自己注意一下。」S擺了擺手,示意他了解我的意思,謝謝他的顯靈,讓我不用擲筊來詢問。

回家後,S又打了通電話來,看到電話上的稱呼,我竟有一時的衝動想改之為「孽障」。K在房裡練習著積木的堆疊,他的訓練就是如此簡單,我希望他以後能夠像那群高三一樣,堆起自己的人生,也可以堆起S的墳,讓他知道,他的家,是K築起的,不然就去當孤魂野鬼。

「明天陪我去買家具。」S說,我好像忘了,他是厲鬼以外,還是殭屍,或是西方的吸血鬼,恨不得抽乾凡人的陽氣與血液,來滋潤他的生活。可我卻難以拒絕,除非我也變成K,他就不會再來找我,因為我也是鬼,他心中的鬼。但此刻的我,只能受鮮血的牽絆,供給我的血,來滋補我血之源,他應該恨不得將我與K的血統統討要回去,不然他很害怕隨時都會失血,失血就會死,死就會變成鬼,然後說:「你父親不希望我變成鬼。」

K常常活在他的世界裡面,他與小牛的對話讓教國文的我也不曾了解,他的語言像是一種曲調,抑揚頓挫不假,但旋律的擺動儼然不是能聽的樂曲,我希望他會在S的喪禮上唱歌,他不應該聽佛歌或者是阿彌陀佛之類的。

「好,但我明天也要上課。」我與S說道。

「你要去哪裡?」K又問了。

「你想我這幾天去哪裡?」我反問道。

「去上班,去跟大弟弟大妹妹玩,像是我跟白衣大姊姊一樣。」K說。

白衣大姊姊是他的診療師,他每周都會與他見面不下三次,所以滿是親暱,K知道我會和誰互動,但他始終不明白「老師」的職業,所以我像他的白衣大姊姊一樣,只是跟別人交流,而我確實在救人,救一群被無端縱火的孩子,覆蓋一位,臨陣脫逃的墓碑,他應該希望我種棵松柏在他的墓邊,象徵他的常青與師道,而火,會燒毀木頭。

「去睡吧,你今天已經玩很久了。」我對著K說道,如果有鏡子,我會想知道我此刻的眼神,或許學會伸縮自如的演出,未來還能當個演員。

K躺到床上,闔上雙眼,然後想起他沒有刷牙又站了起來,以前他需要我的提醒,但他漸漸記得了這些瑣事,我不希望他一蹴而就,這樣的他,我已然感恩。潔畢,他仍會躡手躡腳地抱著小牛,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說:「晚安。」有時,我正處於走神,他會站到我理他為止。

在K熟睡後,我都會進到他的房間,看著他,床頭有玩偶與之作伴,窗台上是他在扭蛋機裡抽到的玩具,夜色燦爛,眾生在窗外成長,放眼望去,樓下一片的燈光仍是光彩,遠方佇立的高樓大廈,仍有人在熬夜打拚,每天,我都會見到那些軀體,疲累而充實,活得自在。

我想S看到K睡覺時也會著迷吧。可我隱約又記起,在K九歲的那年,母親喝得爛醉回家,衝到房間裡看了K幾眼後,提起被子,重重掩住他的臉龐,K的踢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俯衝向前將S拉開,他持續說著:「我命苦,苦啊,你們怎麼不去死一死。」

圖/阿力金吉兒

V曾經跟學生說,他教師生涯的豐功偉業,拿過績優導師、績優教師,他認為這些名聲極為重要,或許以後可以成為輓聯上的悼詞,然後開始批判新進老師的偏離與叛道,所以上到〈師說〉,他會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然後說:「我覺得不是學生的問題,一定是這個老師教得不好。」接著開始對教科書的編制說起一連串的見解,用哲學教文學、用電影上課文、用歌曲連結文本,那些都是「屁」,所以對他來說「素養題」都是「爛題目」,所以其他老師都是「爛老師」,他不願意跟「爛老師」合作,不願意出「爛題目」,因此他的工作很輕鬆,來學校,翻譯課文,提出批判,回家。

「老師,你可以再講一次嗎?」剛開始接觸到這群學生,他們最常問的便是這個問題,他們彷彿聽不懂,或者說,他們從前的認知被屍氣影響,中毒至深。我索性將所有的課文重新上過一遍,但太多的配合課程都無法實行,這就是我討厭救火的原因,可又不願意看著他們活生生的吊死在松柏枝上。

V在高二下結束後,再也沒有出現,暑輔開始,這些班級正式隸屬在我的手中,此刻我又化身地藏王菩薩,盡力超渡這些被V拋棄的孤魂們。可我始終無法超渡S,他的怨氣天然而生,道家口中的「混沌清玄之氣」在S之身現形之時,在他所行之處,只剩下「瘴癘混噩之氣」,這便是他的原生,也是我們的原罪。

下課後,我又到了吳興街,他上了車,到了家具館,映入眼簾的是白色鐵欄中布滿的香氣乾燥花,我覺得他應該要撒在S的棺裡,多少應該能消些惡臭,這或許是唯一幾件能為他積的陰德。

「那個沙發,就那個,去買吧。」

「那個櫃子,就木色旁邊的那個,還有前面展示的桌子,我也要。」

S橫眉討要著那些陪葬品,這個那個都要,我只得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夠拒絕他,傳統的儒學裡,不會允許我這麼做。

「紙糊的你要不要。」我小心地喃喃說道。所幸他沒有聽見。

我將S每一次的討要當作告別,我總是深信,在這一次滿足後,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對吧?他可以和H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他會在臉書上炫耀,H帶他去了清境農場,H讓他住五星級酒店,H帶他去買名牌包包。H很好,其實我也不討厭他,我只恨他,為什麼不帶S一起出差,為什麼要讓他的魂魄留在這裡,但願H做個招魂旗,把他帶走吧。

這天,同事帶著小孩來到辦公室,因為雙親都要上班,所以,便將小孩帶到學校,至少安全,上課時又有同事能夠幫忙看顧。剛好,周五的第三節我沒有課,辦公室也只剩我一人,於是那位同事便將孩子託付與我。

那孩子聰明,至少還懂的稱呼我為「老師」。

他拿著筆,在旁邊練字,注音符號,他已經寫了不下十遍,每一回,他都要重新練過一次,我想,這或許出自於那位同事的手筆,畢竟一個國文老師的小孩,國文不精,字詞不熟,是件丟臉的事。

「老師,為什麼人那麼少。」他以前來過,在平常上課的時候,所以他見證到學校滿是人潮的盛況,我說:「因為現在放假啊。」

「為什麼放假還要來上班。」他繼續窮追不捨地問著。

「因為媽媽是天使,他現在要幫助大哥哥大姊姊也成為天使。」我這樣說著。聽到這裡,他猛地大聲說道:「媽媽哪是天使,他都會逼我讀ㄅㄆㄇ、ABC,我背不起來他還會打我屁股。」

別人的家務事,我實在懶得參與,但這樣的抱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K從來都不會說這些話,或許是他也不知道,什麼是ㄅㄆㄇ、ABC,他只清楚,父親是爸爸、我是哥哥,他是小牛,他是王阿姨,他是弟弟,S是。

「這也是天使的行為,媽媽想要告訴你,讀書,才會讓你更快地成為天使,你難道不想變成天使嗎?」我答到。

「天使可以做什麼?」他的追問讓我開始思考,天使到底是什麼。我不曾想過天使的模樣,我的生活都是鬼,一群厲鬼或小鬼,天使會救我吧?可顯然沒有,我仍然在水深火熱之中。

S在婚禮前夕,才告訴我他要結婚的消息,他原本是沒有要邀請我的。

「是你H叔說的,你要來也可以,不來也罷。」S說。順便註解:「不要帶K,不然出事了我找你算帳。」S用脅迫的語氣告訴我。

我確實不想參加,畢竟,死人的婚禮縱然是鳳冠霞帔,那也是鮮血所染,縱然是白色嫁紗,那也是白綾所製,然後貴重的陪葬品,繁瑣的喪禮儀式,可能還需要孽子上台發表對母親的祝福,那些違心到令人作嘔的言詞。但H發了條消息給我,我的確不厭惡他,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活死人,所以願意接納S,我誠心的感恩,他在那封信件說道:「我希望你來見證你母親的幸福,至少,作為一個孩子,你應該也不想母親真正的陷入痛苦之中。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誠摯地希望你能夠出現。」

是,我再如何厭惡,我都不願意他墜入無間地獄,變成厲鬼就夠了,落入無間地獄的話,父親應該也會怨怒於我,K如果正常的話,也不會這麼想。

當年,母親義無反顧地在父親死後的兩年離開了家,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餘生,讓我一點一滴地將K帶大,我知道要如何跟孩子相處,如何跟厲鬼相處,但天邊的雲彩總是愛追逐著我,我害怕結果,它究竟要給我看晚霞的美景還是落下暴雨與雷電將我傷得體無完膚,我不敢想,不願想,所以就隨它去,我只是顧著努力奔跑,拖著K奔跑,抱著父親的牌位奔跑,讓一切危機不足以成為眼前的弊病,我與K不會隨地而葬。

「好。」我答應了H。

在出門前,K還是問了我要去哪裡,他的眼神一如往常,他什麼都不知道,也願他不要知道。「一樣。」我說,他點頭,跟我說,等一下跟鄰居王阿姨約好要出門。K知道,跟別人的約定要記在心裡,就像小時候父親答應他要去動物園一樣。

S的婚禮上,我們沒有對談,只有幾個熟悉的親戚與朋友知道我們的關係,其餘的沒有人知道S的墓碑上可能會出現我的名字,或者K的名字,或許對S來說,這樣是最好的,老死不相往來,在需要的時候,多燒些紙錢給他就好,僅此就好。

H偶爾看著我,在台上,在桌邊。他向我點頭,我回敬於他,這便是最後的答謝,他前來祭拜,我很開心;我前來祭拜,他很欣慰。爾後,便是匆匆而過,彼此,無恩無怨。

婚宴結束後,王阿姨帶著K回到了家裡,湊巧碰見了我,開心的說:「K真是個天使,今天我孫子跟K去樓下玩,不小心弄到了野狗,只見K衝向我孫子,緊抱著他,讓他沒有被咬到。」

而我隱約在包紮的地方,看見紫紅色的傷口,我笑著跟K說:「這是天使的印記。」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第20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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