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黃奕慈〈瞳〉

聯合新聞網 黃奕慈(高雄女中二年級)
圖/吳孟芸

天空,晴時多雲偶陰,變幻莫測,有好幾種面貌。但在我們的印象中,總只記得天空是蔚藍色,其間有朵朵白雲點綴,這樣而已。人們畫在紙上的天空,多少張是由藍色與白色拼湊成的?打從有記憶的那刻開始,藍色的天空便深深烙印在你我心中。

我不曾懷疑我所看見的天空。雖然幼年的時候,曾跟其他小朋友一起探討過雲朵形成的奧祕以及天空之所以湛藍的原因,然而那都建立在某種條件之上,也就是我沒質疑過它們的存在本身。更明確些,是我太相信我的眼睛。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天空並非藍色的。事實上,它不局限於藍色,它是任何色彩,任何形體,任何物質。天空可以是任何東西。

依偎在我懷裡的她,曾夢想要看見天空。

經過五次轉學,最後來到我們這所平凡的女校。她,我的好朋友,是一位視障人士。

根據她的說法,她在娘胎裡打滾的時候,不幸得到一種罕見的基因遺傳疾病,導致視網膜等視覺系統病變,尚未呱呱墜地便已失去最珍貴的視覺。神奇的是眼珠倒還相當完整,只是無法凝視正確方向。雖然也有視覺系統發生問題後仍能隱隱約約看到東西的例子,但她沒那麼幸運。

十七年過去,她仍保有嬰兒的純白,不受世俗所沾染。

「有趣。」我打開便當盒,檢視裡面的菜色。而她坐在我對面,吃著鹹麵包。「那妳的腦子裡是不是一片黑呢?」

「每個人都這樣說。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是黑,但可以肯定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那還能怎樣?閉上眼睛,隔絕一切亮光之後,所剩下的當然只有黑暗。我是這麼認為的。

話說完,麵包也吃完了。她摸摸抽屜,居然又摸出一條鹹麵包。食慾好是一回事。她的午餐,其營養價值有必要商討。

「妳只吃麵包,沒問題嗎?」

「我在學校才吃麵包。麵包比較容易掌握,便當就不一定了。因為我搞不清楚盒子裡到底哪裡還有飯粒,而且也不能隨便用手去摸啊。」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卻又猛然想起她看不見我的動作,便開口說:「原來如此。」

她露出微笑。

不知何謂表情的她,也不懂偽裝。她的笑容比誰都要來得更誠懇更燦爛,是最純潔的笑容。每當她微笑,我總忘記自己面對的是盲人,無意識地同樣以笑容來回應她。

真的,她不像盲人,一點兒也不。

除了沒辦法吃便當以外,她絕大部分的日常行動同其他人無異。上樓梯時,只要我引導第一階,她便能順著節奏走上去。到目前為止她僅跌倒過一次,原因是她踩到缺德學生丟的寶特瓶。至於上體育課,還能跑八百公尺。

她的這些膽量及活力,與文靜外表形成強烈對比。真要形容那感覺,就是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在摔角場上嘶吼戰鬥。

我曾問她為什麼要選擇與性格不符、有氣質的打扮,她卻哈哈大笑,良久才回答我:「我自己哪有辦法裝扮啊?」

我愣了愣,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後來我才明白,外表根本不是她需要去關注的問題。她的觀點中沒有這項要素。不像現在的年輕人,花很多時間在面貌以及裝扮上,為凸顯自己的風格,告訴社會自己是什麼人。她沒辦法也毋須這麼做。盲是她的特點,活力是她的風格,純真是她的本質。純真的人只要自由做自己就好。

但這裡始終是女校。女孩子們,最是敏感了。

「妳不怕自己在別人眼中會顯得很奇怪嗎?」美術課的時候,老師用投影機講解畢卡索的抽象畫。我完全看不懂,也沒興趣。於是趁著室內昏暗偷偷跟她聊天。

「原本會。」她坦承。「不過啊,直到現在妳什麼也沒說,那就沒事啦。」

我很是訝異。「幹嘛這樣啊?」

「怎麼?難不成妳告訴我是廁所的地方其實是圖書館嗎?」

無法由外觀去區分善惡,僅憑著言語,她就對我產生如此信任,真誠之至。無形,確實存在,一股名為信任的暖流在我和她之間擴散開來,很柔很舒服。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靠近她耳邊,對她說:「廁所的位置我沒騙妳,但有一件事我瞞了妳。」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嚴肅。

她沒答話,只是微笑著,靜靜聆聽。

「其實我是妳的親生母親。」

「最好是啦。」她呵呵笑起來。

說到母親,她的母親又如何?是幸福還是不幸的人呢?擁有一位活潑聰穎的可愛女兒,卻雙眼全盲,可謂憂喜參半。她平常都怎麼與自己的女兒相處?在我的印象中,母女間的互動應該是一起上街買東西、學習做菜、談論心理及生理上的問題等等。然後在母親節那天,女兒為自己深愛的母親送上大禮,體恤母親的辛勞。

「母親節我自有妙計,不需要用眼睛的妙計。」

她拿起班長剛發下來的本校特製母親節小卡片,對摺,對摺,再對摺。轉眼間,卡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翅膀上印有「母親」和「快樂」的紙鳥。我拍手,為她不用看紙便能摺紙的身手佩服得五體投地。

「摸出來的啦。」她小心翼翼地將紙鳥收進抽屜,「從我三歲的時候開始,我媽就常常抓著我的手教我摺紙。步驟摸熟就行了。」

「酷。」我由衷地讚道。

她很高興,乘著興致說要幫我摺恐龍,我欣然接受。

「妳們不會聊比較女性或大人的話題嗎?」

「如果妳是說生小孩這種問題的話,我媽努力向我解釋過,然而我還是不太明白。別說過程,光是男女生之間性器官的相異我就搞不懂了。像是……」

「別說了。我知道妳想表達的意思。」在她未踏出界線前,我阻止她。

原因不經解釋也能理解,但她還是忿忿不平地碎碎念著:「真的很討厭耶。想要讓我知道又不准我摸。不摸我哪知道觸感如何。到現在我只知道女生胸部會突起而已。」

「妳通常怎麼分辨性別?」

「我都懶得去分。可是真要分的話,我會先聽聲音,再聞味道。女生不管聲音還是味道都比男生好多了。」大概是想起男生的汗臭味,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我完全同意她的說法。姑且不論心機,女孩子在外部總是比男生要體面得多。這是我選擇就讀女校的主因。其他來到這所學校的學生多少也抱持著類似的理由。

「這是妳選擇女校的原因嗎?」

「一部分是。另外也有許多其他方面的考量,像是男生可能會對我不軌之類的。這種事情,就連眼睛沒瞎的人也有可能碰到,更何況是我。反正不管女生男生,在我這裡都是差不多的生物,這樣也沒關係。」她又露出招牌笑容。

真要談性別平等,恐怕只有她最具資格。摒除所有偏見,只挑根本的地方去辨析,男女同為人類這種生物的真諦,她了解得比任何人更深入。

一個詭異而奇妙的念頭在此刻閃過我的腦袋,眨眼間的思考,我毫不考慮便脫口而出:「所以妳也不會特別需要男生囉?」

「嗯?哪方面?」她疑惑地問。

我才發現自己說了很奇怪的話。客觀來講,說不定還滿可恥的。

「呃……不,沒有。嗯……其實我是想問妳會不會想結婚。」

稍嫌沉重的未來式問題。

她思考片刻,才回答:「不會。」

圖/吳孟芸

「擔心家庭的問題吧。」

面對我自認為合理的解釋,她搖搖頭,喉間發出否定的聲音。

「若只是家庭的問題,我願意努力。重點在於男女對我來說並沒有分別,不是嗎?論結婚的本質,其實也就是找人陪伴,立下契約。既然如此,那不結婚也可以。只要有人願意陪伴在我身邊,讓我感受他的存在,不用再多結婚這個步驟。」她不給我問問題的時間,硬是將這些內容塞進我腦袋。美術課的畢卡索看多了,她的說明很廣很抽象,卻可以簡單整合成一句話。

寂寞的孩子只渴望找到可以陪伴她的人──她想宣示的就這麼單純。

感受到存在,是嗎?的確,沒有比這個更適合她的擇夥條件了。地球茫茫數十億人口中,她要的,無疑是一個絕對的標的。摸得到,聽得到。讓她知道自己尚未迷失,尚未被拋棄。她人生中的這座燈塔,將引導她完成未來的航行。

我不禁莞爾。她拐這麼多彎,只想暗示一個訊息?長久以來我都是這樣帶領著這個孩子完成她的八百公尺,不是嗎?那她要的,就是公開承認這層合作關係。

「現在說是有點晚了,總之我願意當妳的暫時搭檔。」

她仰起頭來,「我沒求妳喔。」趾高氣昂的架勢,活像童話中專門欺負女主角的後母。

我撫摸她的頭,像是在安撫小孩子的情緒。她用咕噥聲回應我的溫柔,我相信這不是厭惡的意思。「順便問一下,妳為什麼不讀特殊學校?」

她嘟起嘴回答:「我不想混在一群殘障裡面。」

某次段考結束的下午,我們躺在校方悉心呵護的草皮上放鬆身心,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鳥叫聲、擊球聲、社團活動吶喊聲。我用盡所有我想得到的形容詞,向她敘述我所看見的景象。只是有的時候,形容詞也會需要形容詞來形容,因為許多詞彙對她來說不具任何意義。

「所以,藍色是冷的?」

當我敘述天空的模樣時,使用大量的「藍色」。她沒有色彩概念,我不得不再對她詳細介紹藍色。我告訴她藍色是冷色系的色彩。

「應該說看到藍色會覺得冷。但藍色也有很多種,有穩重的深藍色跟優雅的淡藍色。」

「穩重的冷跟優雅的冷嗎?」她詢問,我點頭。久而久之,沉默變成我和她之間特別的暗號。「酷。」

太陽逐漸西下,遠方的藍天有半抹伸展開來的橘黃色。我在夕陽的餘暉中抬起手臂,不讓自己的眼睛照射那刺眼的陽光。身邊的她似乎也感覺到陽光正在虐待她那雙瞎眼。她換個姿勢,面對我,擺脫陽光的摧殘。

「天空外的宇宙有很多東西,對吧?」

「很多。知道的與不知道的,有上百萬兆個吧。」

她揮動她的手,盡情體驗空氣摩擦皮膚所帶來的真實。「我自己確認出來的天空,只有這種程度,還會發出轟跟嘩啦的聲音。我想我可以讓它多很多光點,也可以讓地球變成圓的。」

先前她堅持否認地球的橢圓,跟我大吵一架,甚至把我的午餐便當翻過來。不過我能體諒她的心情。在喪失視覺的情況下,很難去否定剩下的感覺。否定這次,即是否定了所有,生存的依據很可能也隨之消逝。她害怕回到什麼也無法確定的次元。

「真不可思議。即使我無法確認它們的存在,但它們就在那裡。」

我轉過頭去,心裡無限感嘆。她好堅強。她知道自己有所缺少,卻坦然接受我灌輸她的人事物。當這個世界上的人還在爭論神的存在時,這邊的孩子已延伸了自己的小宇宙。

「若我能看見,我最想看的是天空。第二個是媽媽的臉。還有妳的臉。」

她愉悅地翻過身,再次接受太陽光的洗禮。

有一瞬間,我無法辨別,她身上的金黃色光芒究竟來自於太陽還是她本身。

無心的願望即將成真,最驚訝的莫過於她自己,再來才是我。

她特地選在我們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對我通報這件事。

多虧醫療技術發達,她得到了恢復視力的機會。只要砸下大筆金錢,某間醫院就會讓她看見光明。有點小風險,但值得一試。她背負大家要她恢復視力的希望,包括我。

「不過妳要陪我。」她命令道,並用制服袖子拭去臉上的淚水。

「妳曾問過我,我的腦子裡有些什麼。我今天要告訴妳。」

此時距離拆繃帶只剩不到一個月,她邀請我與她對談。

房裡儀器嗶嗶作響,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藥水味,十分鬱悶。在這種環境中生活半年,她變得相當安靜。我也沒說話。今天我只負責承受她想丟給我的情緒。她認為我能,所以我出現在這裡。

「我的世界裡有很多東西。有天空,有太陽,有白雲。就跟妳一樣,我用我的感官去感受它們的存在,它們以有別於現實的形式呈現於我的世界中。我是這麼認為的。」

她伸出手來,在空中來回揮動著。

「這是我的天空。」

她又將手放到床上一處被太陽曬暖的地方。

「這是我的太陽。」

最後,她將手伸出來,讓我握住。

「這是我的妳。」她捏了我的手一下,「就這樣子。」

拆繃帶的那天中午,我整身凌亂制服出現在醫院大廳,喘著氣,在心裡祈禱她別做出什麼笨事。我耳邊回響著她母親的話語。

「她拒絕拆繃帶。」她母親在電話中向我道,哭音濃厚,「她嚷著不想見任何人,我想妳應該有辦法。」我向她母親保證,無論她在搞什麼把戲,耍什麼脾氣,我見她是見定了。即使要我從窗戶爬進去也無所謂。

慶幸門沒鎖。病房內,她正在跟醫療人員搏鬥,繃帶還在她臉上。醫療人員發現我走進來,立即將接力棒丟給我,讓我去處理。他們搖著頭退出病房,我則爬到病床上,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企圖緩和她的情緒。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

她將我推開。

「不……妳別來,妳出去。我最不想看見的就是妳。」她用棉被蓋住自己,把我隔離在外面。

我心中燃起怒火,大聲說道:「妳當我是朋友還是垃圾!討厭我就說啊,幹嘛這樣!」

或許是為自己的過度反應感到後悔,她探出頭來。「我當妳是朋友,所以不想看見妳。」淚水自繃帶隙縫細細流出。我注意到,繃帶是拆過之後才又讓她胡亂纏回去。

她不懂偽裝,悲傷源於貨真價實的痛。

「我以為能看到的東西,我看不見。我看見的全然不屬於我。我的世界崩潰了,妳能理解嗎?從前我伸出手來,走好幾步才摸得到牆壁,我總以為世界好大,結果一眼就讓我看到了底。從前我摸過的鼻子嘴巴,拼湊起來居然如此噁心。我……」她停下來,調整呼吸,因為她的鼻子裡充滿淚水。

「我情願永遠當個瞎子。這樣子,妳還能在我心中活得更長久。」

即使我現在為這句話撕碎我自己,坑依舊是永遠也無法填平的。

我們扼殺了一個純潔的靈魂,我知道。

痛哭,懺悔,改變不了什麼。我只能擁抱她,讓她感受我的存在。

「幸好沒看天空。」她喃喃道。

她伸出手來,天空無窮無盡。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黃奕慈(高雄女中二年級)2008/08/04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黃奕慈(高雄女中二年級)2008/08/05

第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聯合副刊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