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劉永浩〈出走〉

聯合新聞網 劉永浩(台北市私立薇閣高中一年級)

此篇時空穿插跳躍,結構複雜,功力不錯,很能突出特色。──李昂

表面看似寫綁票,實則寫出另一種言外之意;並且深刻地呈現出生命 的窒息感。 ──蘇偉貞

是吧。

所有的人原來都在逃,都在遠離那個困在回憶的自己。

他聽到自己的喘息,浮泛虛白。他想家。

他的雙眼被蒙住,除了電台廣播聲,剩下的便是自己的喘息。

「今天我們請到的嘉賓是當今樂壇小天后,她的最新專輯,哇,不得了哪,一舉衝上排行榜第一名!」這是他平常固定聆聽的電台。

幾小時前,如往常日子,放學後便到父母在夜市的攤販幫忙叫賣。依然記得年紀更小時,總是自告奮勇的擔任這個崗位,站在一落落的衣服前,一面在空中拍手吆喝,一面以初學的計算找客人錢,讓他贏得同儕欽佩的目光;然而,當真正上了幾年小學,便開始有些不情願,他羨慕同學能夠在課後上才藝班或是玩耍。

他曾經對著鏡子練習,模仿粵語電影裡成人的口吻。「爸,我在想,是不是能夠以後讓我和同學一起出去玩?」或者「你們希望我和同學相處愉快嗎?」墊高幾層椅子、打上過長的領帶、戴上老花眼鏡扮成熟,然而無論如何演練語氣或姿態,他仍感到彆扭。

而如今他被困在一個粗糙螫人的麻布袋裡。他使勁睜開雙眼,發現一片漆黑,只感覺後腦勺有些疼;嘗試伸展筋骨,卻發現雙手被反綁於背後,眼睛被沉甸甸的布條覆蓋,嘴中也塞滿了隱約散發酸臭味的軟布,雙腿因打直而踢到薄片狀阻礙,他推斷自己身處袋狀束縛中。

四歲的他被送到保母家照顧,到了周末才有機會回家,稍長,卻開始對回家產生排斥感。保母家的女兒學鋼琴,說話總是細細柔柔的,家中擺設也典雅舒適;相反的,真正家中卻總是帶著一股油膩的氣味,蒼白的空間在日光燈照映下更顯得廉價,他也厭倦一家四口必須擠在一張床的尷尬。

在那個什麼都太過奢侈的家庭環境,他逐漸學會精打細算所有事,包括友誼。他會思考哪些人對他而言真正有利,無論是學業上的指導、心靈上的互相寄託,抑或實質上的金錢來往,周遭的所有人在他心中已依循脈絡分類歸檔。當他遇到一個問題時,馬上在腦中的資料庫搜尋最恰當的求助對象。他樂此不疲。或許是因為在夜市待久了、人情世故見多了,他擁有極佳的偽裝能力,能夠擠壓出一張充滿熱忱的臉及情緒。

讓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他竟沒有一絲的恐懼,或者說,他對於這次讓他掙脫規律作息的意外經驗興奮不已。

他偶爾感到孤獨,但那種念頭倏忽即逝,他只珍惜現在,未來一詞不過是更多的未知數。隨著車身煞住,他有時感覺如置身懸崖,稍不繃緊四肢,便有可能墜落;有時則可以感受到轉彎的速度,他於是嘗試蜷伏在座椅凹陷處,耳畔幽幽響起電台主持人對女歌手的訪問。

「妳當時是怎麼進到演藝圈的?能不能跟聽眾分享一下呢?」

「唔,」他聽出女歌手的遲疑,「我當初是在廟口唱歌的。」

「廟口?不是透過什麼音樂祭或者歌唱比賽,而是廟口?」主持人驚訝道。

怎麼這麼殘忍,要求她說出自己不願正視的過去。他為女歌手打抱不平。

「我們家很窮,母親早上在市場賣菜,晚上則在夜市賣一些批發來的衣服,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就在夜市附近的廟口唱唱歌、賺賺外快囉。」

「哇塞,原來妳竟然有這麼一段辛酸的經驗。」主持人說話頻率如機關槍掃射,無論疑問或肯定句,句尾音調必定上揚。

「反正都過去啦,熬過那段,現在也發新專輯了,我倒覺得準備這張專輯更辛苦呢!」女歌手乾笑幾聲,依舊甜美的嗓音試圖將話題拉回新專輯。

他並不喜歡這女歌手,或者說這類型的動感歌手;他喜歡簡單流行民謠的輕鬆旋律,沒有很多商業形式的介入,千篇一律的商品是他最不樂於見到的。

悄悄的,他發現此時所有的聲響對他而言再清晰不過,煞車時的後行李箱內容物碰撞聲、皮革磨蹭的細微聲音、手上米老鼠腕錶的分秒針轉動聲。或許盲人的世界便是如此細緻,甚至比擁有視覺還要豐富。

他思念起最後失去視力的奶奶,一切都過於遙遠而沉重。

奶奶到了晚年,血液裡流動著過高的糖分,在一次摔倒後,面臨傷口久久癒合不了而發炎潰爛的窘境,最後以截肢收場。一年期間,奶奶常拒絕服用藥物,病情漸漸脫離掌控,有時甚至釀成生命的危險。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在經過搶救後,慶幸只有雙眼失明,奶奶卻失聲了,醫生說這是源於過度沮喪而失去求生意志所導致的。

男孩從親戚處輾轉得知,奶奶臨終等不到他與爸爸全速趕來探訪,抱著家族合照掉淚。他始終感到愧疚。奶奶在小時候教會他騎腳踏車,而在他與鄰居小孩玩得氣喘吁吁時,奶奶總會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們嬉戲的身影,並適時遞出飲料,他總是驕傲的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奶奶是如何的慈愛。奶奶會是失明的進入天堂嗎?還是天堂讓所有的缺陷都被洗淨,包括最後的悲傷與遺憾?

一切早已太遲。

「你說印象最深刻的人嗎?」女歌手陷入短暫的思考,「當時我在廟口唱歌的時候,對街總會站著一位盲人。

「我原先很怕他,因為大家對這些殘障人士的看法都先入為主的認為他們很壞、很愛裝瞎騙錢,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那個盲人總是靜悄悄的蹲坐在那,你不仔細看,有時甚至會就這麼不經意的擦身而過。

「結果後來他竟然坐在地上,拿起他原先坐在上頭的板凳,就這麼跟著我的節奏輕輕拍打,我當下不是覺得噁心,而是感動。頭一遭有人對我的表演表示回應,我指的是除了丟幾個銅板之外的互動,真的讓人……很感動。」

他腦海中開始架構那一幅景象,一名女子在廟口拿著吉他撥弦哼唱,對面一名外表骯髒,或許還有天生疾病的盲人,手拍打塑膠板凳,也許會發出呼嚕嚕的傻笑,不加遮掩的盲眼就這麼赤裸裸的晾在外頭;然而他的世界卻只有對街女孩的歌唱,對他來說,那就是當下全世界給他最溫柔的回應。

那麼他的處境是否也跟那名盲人相同,或許更為悲慘些,他正面臨無法預知的危險未來,甚至無法自在的隨著心中的節拍擺動。他忽然感覺自己其實就是那位盲人,此時此刻,他的世界充滿女歌手的聲音,也只有她的聲音,或許他們之間的神祕連結就此開啟,以一種隱晦的方式。

相較於同齡的孩子,男孩可是成熟多了;但他其實很怕死,畢竟年紀如此輕,尚無法處理這種複雜情緒糾結的體會,但他看過很多稚齡的孩童在夜市迷路、被拐騙,見過發生在夜市的兩方人馬械鬥,甚至因緣際會認識了其中一位染金髮、胸膛與後背刺著張牙舞爪的龍身的輟學少年。

圖/顏寧儀

那天,少年看見臉上掛著不甘願神情、心不在焉叫賣著的他,上前揉揉他的頭髮,操著道地的台語。「很厲害嘛!孝順的哩!孝順有個屁用!」這是他們對話的開始。男孩撇撇嘴,瞄了母親一眼,畏畏縮縮的轉過頭來,緊抿著嘴,再以眼角餘光注意少年的舉動。

他們因此牽起對話的連結。總是,少年以玩世不恭的口吻向男孩嗆聲,男孩也扯著細嫩的喉嚨,不甘示弱反擊。

「我在做生意!你很煩耶!」男孩踮著腳尖,雙頰因微慍而漲紅,怒目著少年回嘴。

少年見到他如此滑稽,痞痞的笑著。「出來混,總不能單打獨鬥的啊!」少年點燃菸,在迷濛不清的白霧中,為自己加入幫派的理由下了註腳。男孩發覺心中的情緒如此複雜,少年給予他的震撼如此真實,於是若有所思,繼續在人群擁擠的夜空撕裂亙古不變的呼喊:「慢慢看!一件一百五,兩件兩百五!」左手還來不及將客人翻亂的衣服重新疊好,右手連忙找另一位婦人零錢。

少年偶爾會帶著枝仔冰或豬血糕來找他,在他眼前晃動零嘴,誘惑著:「別再賣了!」他總覺得少年比他母親更囉嗦,但卻喜歡少年小麥色肌膚與金髮搭映下的笑容,不帶心機的那般自然。

「……」他聽到嗚咽聲,「接下來哩?我們還能怎麼辦?」

聲音熟悉得讓他近乎窒息,「怎麼」兩字擁有濃重的捲舌,即使問句也總是特意壓低語氣的人是誰?強烈的記憶透過聲音如詩歌唱,他嘗到自己微鹹的汗水。

「不然你還想怎樣?還回去?你嘛幫幫忙,都到這地步了。」另一個陌生的男嗓音在耳畔響起,他每說幾個字便吞口水,而吞完口水後的頭幾個字總以更大音量來掩飾波動的情緒。

「對於這次媒體不斷在妳和○○○之間的神祕晚餐大作文章,妳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主持人在訪談節目近尾聲時,冷不防的提出這問題。

「我目前還是單身的,」女歌手自信的說道,「請大家多支持我的新專輯噢!」

最新主打單曲穿越麻布袋,竄入他的雙耳,以往聽來悅耳動人的輕鬆節奏,如今卻如磨刀聲般令人膽顫心驚。

車窗悄悄被搖下,他嗅到淡淡的鹽味。在夜市的日子久了,過於錯縱交織的氣味侵擾他的嗅覺神經,而如今輕柔無負擔的海風微微吹進車內,他甚至能夠聽到細小的海潮聲,漂浮的大型藻類捲上岩礁拍打,蟲唧隱隱融入其中。

巨大的安寧,瑣碎情緒安然沉澱。

感覺到車輪摩擦地面的顛簸,似乎車已來到礫灘,緩緩駛向廣袤無邊的海水。他又聽到相同的聲音發出低微的抽泣,夾帶些許哽咽,記憶的喚起使男孩不寒而慄,忽然了悟什麼。他與金髮少年的認識是如此不經意,卻又如注定那般倉促而湊巧。

另一男人又說了一些話,咬字含糊如風拂過草原而發出的窸窣聲,他的聲線直覺讓男孩聯想到南方的緩慢,卻悠遠。

接著他被緩緩抱起,身子如此瘦小而單薄,汗水早已浸濕上衣,上衣擠壓身軀讓他有些不舒服,雙手也因為血液不循環而刺癢難耐,但抱起他的人的動作是如此緩慢輕巧,莫名的安心直竄心頭。

他被解開麻布袋,雙手的繩子鬆解,蒙眼的布條仍未拿下,但其實他有能力以自己的雙手卸下,卻沒有,他擔心拿下布條後更沉默的失聲。失去視力的世界如此寧靜,所有懾人畫面或尷尬場景都不復存在,只有聲音與味道會溫柔的占領神經,並且留下印痕深刻的回憶。這種回憶讓所有腦中已組織化的資料全盤瓦解,只因它無法被計量、無法被比較歸類,只能經過回味、消化,接著便遺忘了;一旦記憶被喚醒,潮水般的回憶蜂擁而至,幾乎就要將人吞噬淹沒。

三人在車外站定成不規則的三角,他們彷彿被棄置在無人的幽谷,一時間失去所有生命本質該有的反應。仍罩著布條的男孩如盲人摸象,在少年的衣襟拉扯,並且牢牢的握緊手中的衣襬。

「呃?」少年被他的反應愣住,嘆了一口氣。

男孩又握得更緊些,幾乎要把衣服扭曲發皺了。「我……我不……你走開!」少年如發狂的牛大聲嚷著,「滾!」

「你……為什麼你要綁架我?」他憤怒的欲捶少年一拳,卻撲空而跌了個踉蹌。

少年轉過身,聲音在漆黑的夜空更顯突兀,他的嗓音如同男孩的身子一樣脆弱而輕薄。他說他原先只是想帶男孩走,因為他打死了一名較自己年紀稍輕的男孩,於是慌張於是逃;明明打傷過好多人,明明以往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在他眼前倒下而不感愧疚,明明生命中值得眷戀的家人都已離開,明明他是那麼堅強那麼壓抑,都熬過那段最困難的時候了,都熬過了……都……少年掩面而泣。

少年的父親因為事業失敗積欠龐大債務,母親受不了如此躲躲藏藏的生活,逃了;失去母愛的少年開始埋怨父親的無能,他拒絕為父親的新工作一同慶祝,拒絕替父親的路邊攤叫賣。豈知日子並未因新工作好轉,債權人登門騷擾,那晚少年拖著爛醉的渙散精神回家,發現父親的屍身緩緩的在視線上方垂擺,被白銀色的月暈包圍……

少年在淚水中,從指縫間又迸出話語。「我想為我爸多喊幾聲、多招幾個客人,我想讓他賺錢、讓他抬頭挺胸,我想讓他活更久,我想讓媽留在家裡,我想、我想,我都想!」他順勢將漫流在雙頰的淚水拭去,回頭望向男人,男人卻只是別過頭,不願與少年視線對上。「綁架你……為的是什麼……我……我也不知道……」淚水同時漸漸浸濕男孩雙眼上的布條。「……他可以活更久的!媽的,他可以的!可以的!」少年突然躍起,雙手緊緊攫住男孩衣服,手臂筋脈浮突,而手指卻只是癱死在如魚身的兩瓣領口,顫抖,他撕裂喉頭沉積已久的憤怒,懊悔當初的不成熟。

他似乎聽到車上傳來的廣播聲。

「如果可以對之前在夜市廟口唱歌的那個妳說一句話,妳想說什麼?」

背景響起女歌手另一首抒情歌。

「我要告訴她:幹得好!」嘻嘻的笑著,她發現自己如此堅強。

「這是當今樂壇小天后對過去自己的感恩與肯定,讓我們更期待她接下來有任何最新……」主持人的聲音逐漸隱沒在少年的啜泣中。

曙光悄悄揭露,在少年金色髮梢照映燦爛的光輝,淚水漸乾涸;男人始終別過頭,手肘倚著胸膛,將下巴置於手掌沉思。男孩望著兩人,默不作聲,只聽著依舊起伏有致的潮水……

海風逐漸增強,將他們捲入異樣溫暖的救贖。

●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item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

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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