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張敦智〈一個傷腦筋的下午〉
這篇作品不直接批判、挖苦僵固的升學體制,而是利用文字的推移和音樂的鋪陳,顯現苦悶和荒謬的質感。讀來頗具律動,生動自然,深刻表現高中生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郭強生本文採用意識流和後設的寫作手法,維持乾淨單調的低壓水平,描述甄試現場的各種景況和聲音,顯現風雨欲來的壓抑氛圍,寫出學生們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吳鈞堯
「在未來的幾天以內,最近一波新的鋒面即將開始陸續地抵達台灣,屆時台灣各地將會由台北開始出現陸續的降雨;從圖片上的雲象與氣溫可以推測,這波鋒面帶來的降雨強度雖然不大,卻會持續在台灣境內停留約一個星期……」
‧
空氣裡飛著清脆而愜意的鋼琴行板,凌空踩著自在優雅的腳步,來回高低,周旋環繞。
人間地上,金黃的陽光如一串串的鈴鐺從窗外灑進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窗外,帶著幾片雲的天空藍得隨時要滴出水來,空氣裡有著微微的濕氣;蟲鳴鳥語,一切祥和。
然而,某大學裡頭,D系所辦公室裡的幾位教授暫時無心發現這一切。
他們的辦公桌上各砌著厚厚一疊的備審資料,看上去活像一大塊砸腳的厚磚,裡頭平整地壓縮著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十八年人生,字裡行間的述說聽起來像某種祈天的耳語、某種神祕的歌舞祭典,裡頭難免透露著些因過度而顯得有些貪婪的渴望飄散在空氣中──但這僅僅是較細微而不易察覺的部分──大多數飛在空氣中的舞蹈與樂音中仍有光,散發著有溫度的積極、期待與希望之屬。
一如現在灑進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裡頭,那一串串金黃色的陽光。
辦公室裡,教授甲的鼻梁上那副不時滑落的銀框眼鏡──既圓且小──映著一份格外厚重的備審資料,上頭學生的姓名欄填著「李長維」三個字。教授甲瞇了一下眼,將眼鏡摘下來,搓揉了一下雙眼,又將眼鏡掛回鼻梁,重新對這個「李長維」端詳了起來。
厚厚的資料裡整齊地裝訂了龐雜的人生經歷,諸如班級、學生會、社團、志工等等,彩頁的照片裡浮映著李長維燦爛的笑容,有那麼一瞬間,教授甲眼裡那一張張眩目琳琅的照片看起來竟像是湖水畔的掠影粼光那樣暈綻波動,他喝了口涼掉的茶葉,凝神又繼續看了下去。李長維的面試表現情況相當不錯,與教授甲乙丙丁皆相談甚合,侃侃大方,一如照片裡的每一個他也都掛著一模一樣的陽光笑容。
但同一時刻裡,現下李長維的臉上卻見不著這樣的笑容。
為了一個星期後的鋼琴演奏發表會,李長維現正請假在家,面著客廳中那架木紋的直立式鋼琴,小心翼翼地舞著他的十指;而他的父親正坐在他背後的搖椅上逕自抽著雪茄看報紙,間或啜飲幾口桌几上那只高腳杯(杯身的弧度有如女人優雅性感的小腿肚)裡頭84年分的紅酒,眼神不時游上李長維的背脊。
鋼琴鍵上舞著李長維的十指,戰戰兢兢。小調的行板從琴身背後躡手輕腳地從音箱爬出,如參加奠祭一般魚貫入場,帶著些許幽微的悲傷,把步履踩成了一把銳利的剪刀,所經之處,腳步將空間分割成數個空虛而單純的三維存在。
「咳。」
聽見父親清喉嚨的聲響,李長維彈琴的十指輕微震動了一下,原本憂傷而流暢的行板冷不防踉蹌地摔了半拍。李長維鼓動一下喉頭,絲毫不敢鬆懈地隨即彈奏下去。
自從到某大學D系所面試歸來,父親便不曾過問面試的情形,然而父親越是不問,李長維的腦海越是成日充斥著那毫無來由的疑問與擔憂。
面試的過程感覺順利。他想不起來整個過程中有任何的瑕疵或意外插曲。從小父親就以填鴨的方式鉅細靡遺地灌輸他各種禮儀與應對的細節,同時在嚴苛的課業要求外強制他參加各式各樣的課外活動、比賽與營隊,備審資料上的經歷因此得以如五線譜上的音符般密布、緊湊而華麗。面試……會不會其實漏掉了什麼呢?類似的問題藤蔓般纏繞上李長維的思緒。會上吧。會嗎?類似的檢視有如在水泥石板上掉了一枚一元硬幣,但任憑李長維怎麼整個人趴在地上鉅細靡遺地尋找,那只硬幣就是偷偷地嵌入了地板一般,只留下一片失溫而無情的空氣,暗自抽動他發愣的鼻頭。
儘管揉了一揉鼻頭,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裡的教授甲還是不禁打了個噴嚏。他用有些蒼老的手指抽起面紙擤了幾下,頗有斬獲。
就在教授甲隔著他的小圓眼鏡,若有所思地放下李長維的備審與報告的同時,一旁的教授乙從他凌亂的桌面上──亂中有序地放置了古今中外的文學、歷史、藝術等書籍──流暢地抽起了另一本名為「柯宇威」的審查資料。教授乙一面舒展眉毛一面往窗外望了一下,幾片偌大的雲兀自飛進窗外原本乾乾淨淨的藍天,將原先灑滿一地的陽光蔽蔭了起來。教授乙不以為意地將注意力挪回室內,將視線凝回這位「柯宇威」的備審資料與面試紀錄。
空氣裡原本飛舞流洩、相互擁抱的音樂此時戛然一響,如斷了弦一般唐突生硬地中止。斷音殘縈。
數個低沉的單音如魅影般閃過,教授乙的腦袋瓜子快速地運轉起來,如同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般閃過數個灰黑的印象。畫面裡那些沙啞的雜訊,如同同一時間,下課時候,柯宇威身旁大群大群的朋友們。
「聽你說你的面試過程,感覺沒什麼問題,安啦!」
「明明就超強的!」
「果然是我們班口才最好的人,不管是面試還是演講比賽都沒有問題耶!」
眾言紛紛如流星。柯宇威瀟灑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暢快地與大家聊著面試種種,一群人不時因柯宇威穿插的笑料笑得東倒西歪;然而,就在這個一片歡樂交響譜成的豪華樂章裡,有一只細細的單音,沉默地,遊逡在每個人腳邊,以一種凸面鏡般將畫面中央放大的魚眼視角,慢動作,且悄無聲息地檢視著這裡的每一個人;這股細微的單音每走動一步,柯宇威的心頭便悄悄地被震動一下,從高昂的談笑風生裡頭剝落下幾許不安。
教授乙好不容易將黑白雜訊的畫面給釐清開來,將柯宇威面試時的情景喚回腦海。當時的情景,實際上和現在柯宇威在教室裡談笑風生、有說有笑的情形,有著截然不同的景況,整個過程的進行單純、持續猶如規律晃動的節拍器。
柯宇威向教授們問好,向左。柯宇威自我介紹,向右。教授們問了幾個問題,向左。柯宇威回答了幾個問題,向右。沒有絲毫起伏。亦沒有絲毫的破綻。
教授乙抿了抿嘴,方才極力的回想已令無法忍受呆板的他,腦中現下只剩柯宇威直挺挺的腰桿,如一面巨大而空白的水泥牆,一愣一愣地矗在他眼前。
教授乙闔上柯宇威的備審資料,並任其被那張多采多姿的桌面給重新淹沒,對於柯宇威的印象也在兩分鐘後迅速自教授乙的腦海淡出──那畫面將如今晚柯宇威與同學唱完KTV後,逕自消失在昏黃街頭的樣子一般。
窗外的光線開始顯得慵懶且帶點倦意,辦公室內的節奏又恢復了原先正常的行板,重新小步晃踅在各處的角落。
就在教授乙放回柯宇威備審資料的同時,他注意到了教授丙手上那本名為「陳庭柔」的同學的資料,眼睛頓時為之一亮:他對於這位說話時節奏豐富,內容卻不失條理,表達能力相當出色的同學頗有印象。教授乙的眼睛這一亮,打壞了原先辦公室內行板的輕柔舞步,在陡然墊了一個腳尖之後,轉而開始碎步、翻轉,接著漸飛漸揚進而成為一組輕快的中板。
但是這股來自教授乙的中板腳步,卻未得力地影響教授丙的節奏。依然穩定維持著行板悠閒舞步的教授丙,讓這間辦公室裡奇異地譜出有些光怪的二重奏。對於這位陳庭柔,教授丙並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他望著滿桌的期刊與書籍,腦海中所能浮現的陳庭柔僅有一張清秀的面孔,以及那組清秀的五官裡頭所發出的細微的說話聲。這時,教授丙四周那跳舞的行板轉出了一個小小的變調:他的腦海浮現出一個想像,關於陳庭柔那張秀色可人的面孔被轉印成一只皮影戲偶,隔著一張戲幕、幾道光影,在另一端對著觀眾席上的教授丙等人演示著種種美好;儘管有了這些亮眼的美好,戲偶本身卻顯得單薄缺乏──在種種華麗之中,缺少了一份她對於自己的肯定,一份關鍵的重量。隔著一道戲幕的距離,這些細微的心思看在教授丙的眼裡卻格外清楚。
在同一時間的教室裡,陳庭柔的手指濺出了幾滴血,滴上她剛完成的教室布置作品。
「陳庭柔!妳怎麼流血了?要不要帶妳去保健室?」身旁幾個一同作業的女同學頓時圍上來。
「沒有啦……剛才恍神了一下,割紙的時候不小心割到手的,傷口很小,不用去保健室,沒關係。」陳庭柔對同學們笑了笑,獨自到洗手台將傷口沖洗乾淨。水龍頭裡潺潺淌出的水流彷彿洩漏她方才的心思,輕輕地拉起幽幽的小調;冰涼的冷水一面映著陽台外的陽光,一面隱約地映著她面試時的光景。那股幽幽的小調像是要吃定陳庭柔一般,從水中的倒影悄悄奏進陳庭柔的眼、耳,進而靜無聲息地鑽進陳庭柔心中。
突然,天空驟然色變,遠方的天空落來一聲悶沉的雷響。走廊上,陳庭柔心中的那一曲幽幽的小調頓時蜷縮起來;辦公室裡幾位教授的眼神此刻也都不約而同地瞄向窗外,隆隆悶響持續來回擺盪在他們的耳膜。同一時間裡,透過從隔壁房落地窗透進的些許自然光,李長維感受到客廳的明暗度起了細微的變化。
「最新一波的鋒面已經在今天下午開始陸續抵達台灣,台灣各地因此將由台北開始陸續出現降雨的現象,中南部的降雨也會在明後天起陸續抵達……」
辦公室的電視機裡,氣象台的主播以清晰的口齒與起伏有致的語調播報著最新的天氣狀況。
教授乙看了一眼電視,一陣強風在這個時候從窗戶颳了進來,快速地翻動著教授們桌上的書頁,空氣裡原先行板與中板的節奏都被吹得失序走位。教授甲堅持把眼睛繼續聚焦在其他同學的面試資料,但窗外的雷接續地傳出幾聲巨大的悶響,弄得他老大心神不寧;那些失去章法的音符散落成幾個破碎而沒有邏輯的單音,在教授甲周圍忽高忽低地上下閃爍。教授丙從他腦海的想像空間裡抽離,起身將辦公室的窗戶關為半掩後,又繼續讀起其他同學的資料。
陳庭柔趕緊回到教室內與幾個同學們將窗戶關上,避免等一會兒打進來的雨滴弄濕了教室布置要用的剪紙作品。
「哎噢!」一片匆忙中,陳庭柔不小心忘記了她剛受的傷,在拿東西時傷口碰到了紙面又重新痛了起來,幾個同學在忙碌中用眼神詢問了她一下,她點點頭表示自己沒事,卻又不經意地想起方才心中對於面試的擔憂;這一股幽幽而不易察覺的音調便這樣隱藏在大家的忙碌下,悄悄地感染開來,四周匆匆的同學心裡頭也紛紛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隱隱祟動。忙碌雜遝的人群來回中,教室便這樣被織起了一幅緊湊且高音的快板。
隔著幾道牆,沉悶的雷聲聽上去顯得越加恍惚隱約。李長維家中客廳,直立鋼琴上依然如履薄冰地舞著他的十指,他的父親卻已在搖椅上不自覺地打起盹來。儘管空氣中依然流洩著那一曲憂傷而流暢的行板,但李長維大半的注意力,從方才便早已分心去了屋外感受那接踵傳出的雷聲。他心裡那股遊走於客廳內、祭典般的小調行板,也已變化為某種極低沉,甚至連他自己也幾乎沒有察覺的慢板。這股慢板讓他滑動在琴鍵間的手指開始感到疲乏,相同的行板曲調在客廳裡來回走動了數十次之後,優雅的步伐也不禁出現某種細小而不易察覺的龜裂。
教室裡,柯宇威與他的同學們看見窗外變了色的天空,開始唧唧噈噈地談論起放學後去KTV的行程是否需要調整,一行人熱烈的氣氛看似未因窗外的雷聲而受到明顯的影響,但整部繁複的交響曲在柯宇威那股沉默的單音來回遊梭下,加上雷聲的低吼如巨人手掌不斷地在空氣裡來回撥動,那股單音於是漸漸產生了部分隱性的變質。
辦公室裡頭的時鐘逕自兜著圈,空氣裡凝結出的一股沉默對抗著窗外欲來的風暴。幾個教授重新低下頭,一個一個檢視起面試的紀錄與備審資料。
滴。
和著一陣風,第一顆豆大雨珠飛過走廊,斜斜地打上教室門邊的陳庭柔的鼻尖。
雨於是傾盆地倒了下來。滂沱如注。
父親不知何時已經微醺地睡去,李長維停下了彈琴的手指走到陽台邊,心中那股龜裂的小調行板在大雨命運般地交響、衝擊下破碎成無數的小塊,濺上他心中那股恍惚的慢板,接著整群整群躁動的音符,或蹬或跳,循著雨珠落下的路徑一路往天空追上去;大雨從幾扇來不及關緊的窗戶颳進了陳庭柔的教室,將教室裡原來那幅緊湊脫跳的高音快板整片狂野地掀去,連帶將陳庭柔心頭那股幽幽的小調狠狠抽離,從窗戶的另一頭直飛而去;柯宇威與他的同學們依然嘻鬧喧譁一篇迷你的小型樂章隱身在眾雨巨大的交響陣容底下,剛才那股隱約的變質感彷彿默默修復了一般,眾人依舊笑鬧,柯宇威則趁大夥兒說笑的空檔悄悄往黑壓壓的天空瞟了一眼,那股沉默的單音在柯宇威身上不著力似地來回盤纏,最後終於在KTV的門口,被一陣強風吹來的亂雨襲上空中。
滂沱的雨珠接連打下,像是要推開一扇看不見的大門。碎裂的慢板與行板、急湊而高音的快板,與一大串從背景浮出的沉沉單音,全數捲上了天空,在連續數個小節重音的煽動下,在空中盡情地翻滾、顛覆、狂舞並互相碰撞,激成一幅震撼的交響樂。
巨大的門搖晃了幾下,摩擦出的聲響在雨中反覆迴盪,門內有些什麼顯得隱隱欲出。
一陣強風伴著大雨從半掩的窗戶飛進了某大學D系的辦公室,凌亂地翻飛起教授們手上、桌上等各處的一本本資料,亂舞的交響樂濺濕了這些飛動的期待與渴望,將裡頭更多的聲音全數乘勢捲起,並從窗戶另一頭一起竄上高空,拔起一線鋼絲般銳利且磅礴的巨響。
教授甲從他的小圓眼鏡裡看了出去,接著終於忍無可忍地抬起頭,起身將窗戶緊掩。雨珠如無數鋼釘狂暴敲上辦公室透明的玻璃。
●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張敦智(國立台中一中三年級)2012/07/29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張敦智(國立台中一中三年級)201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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