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第1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三獎：蔡均佑〈浴〉

作者以第二人稱和頌歌體開啟對話。洗浴象徵洗去汙垢，回返並修復自我，也寫出父母管轄下對愛的渴求和祕密的療傷。敘述酣暢，文字質感和濃度俱佳。──簡媜

這篇從自身經驗擴及社會，描述一連串自我修復、療癒的過程，文字成熟，意象連貫，發揮散文以小見大的特長。是本屆結構、意象、文字最精準的作品。──蔡珠兒

半夜，留你一人在家。

你轉開水龍頭，水花震耳欲聾，驚擾的人全都不在，家中明明剩你掌權，你仍多心地將水柱調小，不濺聲四溢，要求熱水祕密漲潮。

你脫下包袱，裸著肉身，鏡子老實映照你的軀殼、輪廓。青春期後你發現自己每天每刻都在變化，並察覺出繁多，以往從未注重的缺陷，連原先認知的人我關係，也添入繁多細節。你開始喜歡照鏡子，卻同時害怕照鏡子；你也擔心顧里所提的鏡中自我，懷疑自己在別人眼中，映照成哪副樣子。

而浴室內的鏡子總是有霧，你端詳鏡中模糊的身影，從牙的躁動批判起，連帶臉頰的發育，腹下的擴增……你期待當你右移時，鏡中人能向左逆行；當你咧嘴時，鏡中人能還你無憂的樣子；當你哭喪著臉時，鏡中人能回你一個真心的微笑。

你左腳先陷入水的覆膜，再來小腿、大腿、另一隻腿，身體像被拆解成零件般，輪流感受刺熱，各個部位遭受不同的川流、抨擊，再被包覆。你清楚感受到某些自我、過往正被溶解，某些正在修復。你亟欲回歸新生，瑟縮成胎兒，跪姿，將頭埋入羊水下，背脊浮出水面，水線在脊節間浮動。

你想像自己純淨得不需外物洗滌，此刻，你即是皂，消解部分自我，吸附、帶走一如以往概括承受的汙垢。你將自己鎖在浴室，偷偷轉開水龍頭，犯罪感遍及你的毛孔，全身血液幾近奔竄，帶來股如被擁入懷抱之溫暖。

微弱的水柱充滿耐心，像吐露祕密般輕輕洩閥。你和水都習於隱藏真實感知，連對家人也開始刻意保持一定的界線，祕密只適合在這樣萬籟俱寂、無人干擾時傾吐。

濺起的水花在夜半欲蓋彌彰，衝擊你的耳蝸，引起頻率極低微的共鳴，你彷彿走在浴池的邊緣，良心的邊界，你能想像傳統的父母正怒斥你的浪費。你大可如往順承他們的意思，接受幾十年來父執輩們踏出的捷徑，放棄冒險，忽視渴望、壓抑生存需求，但你仍需要暫時躲入水面下，直視內心，像以浴缸為隔閡，與之外的任何人、任何意志都無關。

這兩年來你已習慣隔絕，保持一扇房門的距離。上百個深夜你獨力處理感情的構築，從另一棟樓房、另一雙眼睛，眺望另一個，你不曾接觸過的世界。你是偷渡客，瞞著父母，率先闖入被勒令嚴禁的時區。你從不敢詢問父母將你扣上腳鐐，不准許你闖入愛的領域的原因。你納悶為何愛的空間被剝奪，愛仍自然而然發生，讓你屢次在抉擇間，犯下矛盾的對，和更多的錯。愛是本能，但愛人的能力並非與生俱來，你和島上的諸多同儕一同被教導等待，而非培養愛與承擔，以致隔天打開房門，你們一如往常，當群聽話的孩子。

這兩年來你也接受、習慣等待，雖稱不上適應良好，至少算種長大。有些等待過於樂觀，但諸多徬徨不安。你在等世界末日那天，海平面吞沒感知；你在等溪水暴漲那刻，才能和梁柱永久融合；你在等一艘諾亞方舟，載你拓墾一座真誠的新樂園。你知曉潮線上漲的標準流程，需要時間，你明諭水體與肉體的交界，在人中及下巴一帶最能明顯察覺，如親吻著浮動不定的水。你浸泡在浴缸中，身體逐步放鬆，向池底滑落以打撈更深層的自我。清澈的熱水親吻你的肌膚，滋潤乾涸的心靈。你萌生出水草及珊瑚，在腿、陰、腋、後腦招搖。你想像色澤繽紛、各異其趣的熱帶魚群打你體畔經過，密集地變換陣式；藍鯨、比目魚的倒影在你小腹上掩映、跳舞。你將自己化身成一座島嶼，島國的子民寄居在你的肉身，以數十年一貫的價值觀繁衍、教育下一代，而你，概括承受這島嶼上的幸福和哀慟，每戶家庭的集體意志積攢起來也算島嶼隱形的圍界、難以漂移的重量。你重複要求開動島嶼，航向新的經緯，卻仍被扎根在這片海域，行島上舊一代的意志。

你的皮膚因泡水過久而皺縮，手腳泛紅，麻刺感自指端蔓延。你希冀水流的意識帶你脫離、延伸，以出竅的高度審視鱗傷的肉身。你清楚憶起擅闖的世界、構築的樓房是如何傾頹：你被困在崩塌的廢墟中等待救援，無光照無飲水無跫音，消耗青春餵養肉身，以淚水為禱詞向時間祈求憐憫。你漫無目的爬行於瓦礫堆中，等待舊傷結痂，同時也刮出更多擦痕。你需要自我復原，也渴望父母搭救，但你難以啟齒，愛情的傷畢竟是偷渡的血證，你仍得隱瞞，得在被察覺前努力痊癒，得在清晨上學前，擦拭淚水和瘀血，出了房門，連滲出的血跡都可能轉為汙點證人。

老舊的浴缸僅恰巧容身，你雙臂抵著缸緣，雙腿無法自由伸展，膝蓋露出水面，你縮在池中，為了沐浴你情願接受拘束，妥協部分自由。你好奇上位屋主是否也以同樣的姿勢，經歷過共同的難題，在同一浴缸中洗滌、詰問。你想起鬼故事的情節，那雙潛伏在你記憶底層，蒼白、蓄著指甲的手奮力將你往池底強壓，你拚命掙扎，雖不至於溺斃，卻也無喘息的縫隙。

你也編織好若家人撞見，應答的說法。我剛剛福至心靈，只是想浸泡水中。

你不斷將失去溫度的池水潑往胸、背，動作如兒時洗澡般熟稔。小時候你曾夢見一群同學、老師，十幾人一同沐浴，狹小的浴室中擠滿男童女童，沒有半點肉身之親，逾越之慾，只單純享受浸泡在水中的快樂。你始終尚未理解這場夢的隱喻，卻越來越意識到你的生命並非僅專屬於個體，連洗澡等私密事也不見得能全然獨享，好比你總在淋浴間偶然想起幾個人，任蓮蓬頭怎樣都沖刷不走。你也認清大約不能再獨占浴缸多久，有人將闖入你的浴缸，掀起漣漪，帶來另一種陌生的沐浴精香味；而有人會自你的浴缸中抽身，留下波瀾晃蕩。同樣你也穿梭於不同浴缸，每次離開時都遺留部分自我，加合起來總算數個平行回憶的你。

你想像置身的浴缸開始啟動，穿梭在扭曲的時間背景中，像漂浮的扁舟。如徐志摩的〈偶遇〉提及：「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亦像一架時光機，你在浴缸中過水、受洗，毛髮像枝椏般蓬生、長成強健的肉體，好像只消洗一次澡的時間。你是時空旅人，如同其他同儕，在浴缸中跨越、填補了無數裂崖，分身活在不同時區。

你的肉身在池中不斷剝離，同時亦如泥娃娃般重新塑形，以至於起身擦乾肌膚時，你相信跨出浴室的你將有所不同，能成為更習慣隔絕、擅於等待的青年。你全身酥麻，肌理紅潤光滑，感知正激烈跳躍，細胞的間隙正大口呼吸，你感受到大氣緊貼你的喘息你的韻律，這種壓迫甫起身還有些生疏但你已逐漸習慣，不再像小孩般捨不得離開浴缸，你越來越能掌握長大的意思，也在受傷過後明白腳鐐的涵義，但如果再讓你抉擇，你仍會試圖戴著腳鐐跳舞。你仍需要將自己浸泡在池水中，才能在往後的日子，獨立一人，學習如何自我修復。

必須花很大力氣才能將水孔塞拔起，放流飽含碎片的池水。儘管你亟想排除那些汙血和淤垢，但道別創傷仍需要時間。水流在通過排水孔時發出嘈雜的哀號，你聚精會神聆聽每聲苦難，你明白這些字眼在所難免將和幸福的謳歌共存，如同沐浴這檔事於你已超越洗淨肉身的意義，必定隱藏誰，或伴隨完成某種救贖。

你套上衣褲，蓋住疤痕、藏住祕密、壓住渴望。在經歷過後，你不得不承認青少年的愛和成人間的愛有所區別，掌握、控制的能力也不可同語，但你不甘放棄也不甘妥協。因為你深信愛的多樣性，無分高低，都有其價值、意義，都該被疼惜、尊重。那些深鑿的痕跡，是青春的勳章、無悔的印記，無論多徹底洗刷身體，能沖散的，只有瘀血、汙垢。帶不走的，是教會自己如何接受紋路的存在，正視它、攜帶它。你必須用在浴缸中學會的溫柔，來抵禦外來無可豁免的骯髒。

你端詳著傷疤，許願它在縫合處綻裂出一朵朵玫瑰花，而你該做的彷彿只是灌溉、賦予陽光。

打開浴室的門，揮別暫屬於你的空間。冷風貫穿結界兩側，倏忽包裹住你。此刻，你真實地，恍若被緊緊擁抱著。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蔡均佑（高雄中學三年級）2017/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