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第1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二獎:張乃心〈衣櫥〉
這篇散文,清淡、彷彿事不關己的寫法造成強大後勁,房間、衣櫥等意象也能連貫。敘述者的世界其實體無完膚,無人能夠救援,平淡的文字反而凸顯了落差。──蔡珠兒
這篇寫出孩子溝通的無助、無望。老師看似溫柔的話語:「我們知道你很難過」,反襯溝通無望,才是真正殘忍處!──李維菁
我的生活是五十八度金門高粱酒的氣味。
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活在一場夢裡,在輔導室與衣櫥中來回,除此之外我哪裡也沒去。輔導室的女老師很溫柔,語調總是活潑但不過於失禮,試圖引起我在如一攤死水的生活裡的一點點波瀾,雖然失敗了。我習慣安靜聽著她說話,待在那個窄小但讓人安心的會談室裡,聽她對我保證這個地方絕對是隔音的,沒有人會聽到我們的談話。畢竟蓋這個房間的隔音設備是她極力爭取經費才換得的。
我沒有不相信她,應該說,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她。我抱著沙發上那些本來就準備好給我們這些脆弱以及缺乏安全感的人的抱枕。它們一如既往的柔軟和舒適,像是要告訴我,這和外頭那尖銳危險的世界不一樣。
桌上擺著的面紙盒裝飾得很可愛,薄薄的面紙隨著頭上的吊扇輕輕被吹動,房間裡被漆成令人安心的淡藍色,角落的桌子上還擺著非常大隻的兔子玩偶。這些都是準備好在我們痛哭的時候,可以接住我們悲傷的東西。老師和我閒聊著那隻玩偶是她從哪裡特地買來的,很可愛,不過要價不便宜,我喜歡可以抱一抱。「看著讓人很安心,對吧。」老師這麼說。
我點點頭,卻沒辦法把視線放在玩偶身上太久,就繼續盯著面紙盒。我想我會比較需要這個。老師似乎感覺到我的興趣缺缺,就自然地轉移話題,問我近來過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原是想要這麼回答的。不過我說老樣子,沒有改變,不好不壞。老師問起那父親呢,如何了?
我一時語塞,忍不住抬頭看著頭上的吊扇,又摸摸口袋中的手機,明明是涼爽的我卻開始冒汗,有點想打電話給隨便一個人,叫他帶我離開這裡。這裡也不能久待了。
我恍恍惚惚地像是回到周末那些對我而言如同受難日的時間裡,那些菸酒氣味及不堪入耳的粗俗髒話,硬生生從頭頂澆淋而下,像是酸敗的廚餘,讓人無法忍著想要嘔吐的衝動。
我還記得在那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午後,我哪裡都去不了,就只能和弟弟縮在衣櫥裡,窩在一堆冬衣的保護之中,聽父親在客廳一聲聲憤怒的叫喊。我討厭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在那些時刻,我特別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如果可以改名字或捨棄名字,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忽略父親的呼喚?
可是沒辦法,我和弟弟只能在黑暗中彼此對看,壓低聲音交談,直到父親進到房間找人,我們再屏住氣息,怕稍微喘氣就會被父親發現。不過父親始終沒有發現我們,就一邊咒罵一邊離去了。我和弟弟互相微笑,好像我們又一起挺過了一道難關。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童年經歷,我看殭屍片的時候特別有感觸。戲中長得噁心可怕的殭屍都像是父親,那些屏氣的人都是我們。可惜我們的生命當中,一直沒有出現道長。
我尤其害怕父親汽車發動的聲音,每次只要他從外頭醉醺醺地開回家時,我都會怕得不住發抖,記得有一次甚至躲過床底。在那個和衣櫥一樣狹窄的空間令我感到安心,甚至想過一輩子都待在這裡也沒有關係。因為不會被父親找到。
我想這是一場永遠不結束的躲貓貓。
直到現在都是,父親依然是鬼的角色。我躲了許多年,現在已經十八歲,卻幾乎無處可躲了。
「還是找爸爸媽媽來談談吧?有時候一家人面對面,事情會比較好解決。」老師提議著,她的語氣認真,神色誠懇。我明白她正在盡力地幫助我。我沒有說話,也不再如頭一次來的時候那樣脆弱,現在連想擠出一滴淚都嫌困難。多出來的反而是無力。
行不通的。我在心裡如此說著,老師繼續說服我如果一家人好好談,事情會有起色的。但是老師,妳一定沒有被鬼追過吧,妳不能理解那種隨時都會被逮到的危急與焦慮吧。老師妳知道夜不成眠,悲苦到了極點但是無法改變一切的感覺嗎?
老師妳不知道吧,那妳知道什麼呢?
「老師知道妳很難過。」
在這間房間以外的世界,此刻的天氣怎麼樣了?那些我躲在衣櫥的午後,陽光溫暖嗎?風是不是照舊吹過田間的麥穗?老師妳覺得我在夕陽之下看起來,會不會比較明亮呢?我想知道的是這些,也希望妳知道的是這些。
老師我不難過。
「我不知道妳到底委屈什麼,有什麼事情不能家裡解決嗎?」
世界逐漸塌毀的那天,是母親這句痛苦的話語。她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個從不清醒的日子裡,她努力地撐過每個漫長的夜,習慣性的偏頭痛與咳嗽,讓我在黑暗中驚醒許多次。母親變得一天天衰老。
她和我不同,她沒有衣櫥,也不再是能躲在床底的年紀了。
所以母親選擇泡在這高濃度的酒精之中,麻痺所有難受的時刻。她否定我尋求解脫的方法,否定我試圖離開衣櫥的行動。但母親肯定不知道,她連我都否定了。
「我已經夠煩的了。」
母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對我是滿滿的責怪與不諒解。我長期以來的壓抑和鬱悶,突然就炸開了,但並不是多精采的煙花,反而將我炸得體無完膚,剩下的只是嗆鼻的硝煙味。
我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離開那個溫度適宜,沒有任何威脅的房間。老師最後說了什麼我也不大記得了,不過她還是沒有成功說服我。說服我讓我能夠再禁得起父親的醉生夢死,還有母親的委屈求全,試圖撞破這不合理的一切。
她終究是沒能辦到。
但老師真的很溫柔,是個非常好的人,她有一個那麼舒適的房間讓我躲藏,還有那些不會責備我的娃娃。老師,謝謝妳讓我曾短暫擁有除了衣櫥以外的地方,消磨這漫漫時光。
「我沒事的。」
我將身子隱匿進深深櫃中,堆上更多的冬衣,把門板掩上。我只要在這裡睡一覺,就會沒事的。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張乃心 (清水高中三年級)2017/08/17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