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第1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林宜賢〈鬼〉
這是篇漂亮的愛情故事,小說隱喻豐厚,很不容易。──楊照作者統攝知識的能力強,清楚知道在小說中要調度動員的是什麼。在這麼短的篇幅裡就可以啟動療癒和救贖,很精采。──駱以軍
這篇寫出一個年輕人的徬徨、不安、虛無等感受,以鬼作為回憶,夢魘般的惡擾很深刻。也頗具當代青年的性格。──蔡逸君
午夜過後,老公寓裡亮著沒有溫度的白燈,除了風扇規律的運作,四周幾乎是全然的靜。少年站在流理台那邊,光線微弱的角落,發著呆,好像根本忘了為何走到那,或忽然失去存在的意義那樣,盯著牆角那隻蟑螂發愣。
「你好。」少年說。
「你知道我們人類都厭惡蟑螂的。」
蟑螂什麼都不說,維持一貫的低調,就像一億年前,在巨大爬蟲類腳邊沉默那樣,毫無存在感。
少年勉強,很勉強才從那樣愣住的狀態,「喀!」的一聲脫離出來。緩步走到床緣坐下,腦袋清醒,白色日光燈照得他頭皮發麻。他害怕睡眠,即使肉身痠軟,也不願那樣毫無防備地躺到床上。
今晚它會來。
少年異常敏感,妄想自己被鬼纏上了,宿命似的,間歇地在某個夜晚發作。睡眠癱瘓症、鬼壓床?少年不去探究,也不抵抗,是鬼也好,心臟問題也罷,反正脆弱的自己無法抵抗。
在三點半後,某一秒內忽然睡去,忽然就那樣掉入黑洞,少年在被吸入底部的瞬間將自己拉起,猛然驚醒!
少年坐起,汗珠在後頸滑動,分針動了兩格,蟑螂已經不在房內,剩下自己了。為了對抗過分的安靜,戴上耳機,而MP3中只有一張專輯。涅槃樂團,Bleach,09年的重錄。
一閉上眼,低沉的貝斯音立刻輾過靈魂,粗糙地橫移,磨平焦躁情緒。Kurt Cobain神經兮兮的口吻,正嚷嚷著想要自爆……少年忽然覺得沒那麼重要了,於是睡意征服了恐懼,油漬搖滾和幾隻螞蟻,一同爬入了夢境……
●
「你知道嗎!我最近買了一本妖怪圖鑑欸。」少年笑得很燦爛。
「喔拜託……我真的無法聽鬼故事啦……」少女啜了幾口柳橙汁,眼神飄了一飄望向遠方,巨大的海。
「不覺得山林傳說啊、妖精故事之類的真的很有趣嗎?」
女孩聳聳肩,仰望著幾乎無雲的天空。夏日微醺的氣息,看似沒有盡頭的午後時光。沉默是兩個人約會的方式,海是媒介,安靜之中似乎達到了某種交流,靈魂的慰藉。
「欸不過……我一直都有鬼壓床的經驗喔,妳知道這個吧?」少年小心的說。
「喂!我說了不想聽嘛!」她皺了眉頭。
「但我真的好痛苦喔。」
「真的?」女孩有點擔心。
「經常發作的那段期間,整個人變得好敏感,而且害怕睡覺。」
「那是什麼感覺啊?」
「忽然被吸到黑洞深處那樣,塌陷下去喔……胸口被霸道地壓住,呼吸變得困難以外,耳邊不斷傳來靜電、廣播雜頻似的噪音……全身肌肉緊繃著想要掙扎,被壓迫,抵抗著某種強大惡劣的東西似的。」
「啊!」她愣住了,溫和的海風迎面而來,溫柔地包覆兩人。
「你該不會看太多神怪小說了吧?」
「我不覺得哦……很多山林傳說裡的鬼怪,大多是無害而且善意的,甚至令人覺得可愛。」
「壓住胸口的那股力道,卻有股惡意,像整個城市的地下水道,匯聚在一起那樣的惡意。」
「好可怕喔。」女孩說。
海邊的時光非常美好,每周一次的約會,逐漸建構起什麼似的,成了都市沉悶生活裡,不可缺少的那部分。雖然只是漫無目的的閒聊,兩人的頻率越加契合,更為能夠觸及對方,較為深刻的那些部分。
「那該怎麼辦啊?我擔心你……」
喀!少年開了冰啤酒,海灘的遊客變多了,海浪已經能夠打到腳邊,退去時冒著沁涼的白色泡沫。
「會不會壓力太大了啊?不是從原本那邊搬出來了嗎?」
「嗯,我把那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少年故作輕鬆地喝著啤酒。
「原來的家,那邊的人會騷擾你嗎?」
「不,一次也沒有。但我很害怕,真的。就像被什麼強烈地抓住,也像犯了罪,被針對似的。」
「嘿!怡君。是不是不該從那裡搬出來啊?我好混亂。」少年迫切地看著女孩。
「如果強迫自己待在原本那邊,會被逼瘋吧,我認真的。」女孩慎重的說。
「欸!好想被拯救喔!」少年轉移了不安的氣氛,笑著對女孩說。
「我可以救你啊!」
「真的?」
「是啊。」
●
兩人在海邊的站牌道別,各自乘上相反方向的巴士,向著不同城市駛去。黑色公路,夜幕之下的窗邊,怡君抱著男孩給的棉質束口袋,想著相反方向的他,擔心著,從未聽他說過這些可怕之事。
希望更加了解男孩,他卻只在臨走前給了一本筆記,說裡面有好玩的東西,而女孩能夠藉著這個了解他。
覺得男孩敷衍,他卻說:「回憶這種東西,根本就是鬼故事,說了妳會怕嘛!」
小電視已經放了第二部電影,老掉牙的動作片,怡君依然沒有睡意。電影裡的男探員,在荒野公路旁的汽車旅館,破舊客房的浴室裡,面對一小片鏡子挑出埋在身上的彈頭,表情痛苦的好像把所有滄桑掏出體內。
怡君想起少年身上的疤,在肋骨上,曾經親眼看過一次,手術留下的。記得那時輕輕觸碰,最後親吻。他叫志豪,十八歲,逃離原來的家,肋骨上有疤,怡君只知道那麼多了。
她點開了夜讀燈,死白色的,然後開了志豪的袋子。一張CD,超脫樂團,09年的Live合輯,一本黑色筆記本,封面用白色的字寫著:「青春的責任,挑戰腐敗」
隨意翻了三頁。
1.
音箱是武器/搖滾樂是子彈/一定會開槍,整整二十四小時/你們這些令人作嘔讓人發瘋,世故的大人將被我射成蜂窩——溫暖的家。
2.
讀書筆記:
(a)抗拒不了異端的誘惑
(b)積極投入於自我審視
書單:
卡繆,反抗者/Che,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西蒙.波娃,第二性
3.
今天一如往常去了海邊,腦中的配樂是Beach House的Myth,像神話一樣,藍色泡沫。另外,怡君真的好可愛。
怡君微微一笑,關上夜燈,小心翼翼地將那份溫柔放入心中。
●
窗外的黑色是海,沉默得令人憂鬱,志豪的歸途彷彿捲入無盡的黑,隨著沿海公路無限延伸下去。眼皮很重,以意志對抗著龐大的睡意,志豪不能睡著,害怕就那樣掉進黑色裡面了。想像那片黑色,海洋正在翻騰,巨浪在腦海中捲起一道道音牆,逐漸增強變厚。
又或在腦內複習往日所讀,隨機抽樣。卡繆說,生命的本質是荒謬的,必須承認這點,並且反抗,才能自由的活著。獲得自由,那又是什麼感覺呢?
「或許,能夠避免陷入鬼壓床的困境吧。」志豪心想。
離開原本的家,是屬於自己的反抗,那蹺課算嗎?不過最近並不常蹺課,志豪正在練習讓思緒穩定,安穩地坐在教室、穩定的思考,學習社會科學。知識和思考都是反抗吧,或許。
「它還是會來的。」志豪平靜的說。而睡意像無數隻螞蟻,由所有角度爬入身體、思緒和意志。面臨崩潰之際,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將MP3充電。
「沒有音樂會完蛋的。」志豪對牆角那隻蟑螂說。
「怎麼樣的完蛋呢?人類朋友?」蟑螂的語氣是戲謔的。
「沒有了武器,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志豪覺得喉嚨開始變乾,縮緊。
「喔,低調一點不是很好嗎?只要順其自然的活著就好囉,不用想那麼多啊。」蟑螂冷冷的說,也許在笑。
「怎麼樣?對我有什麼不滿嗎?人類真是可笑。」
一片灰暗,無法睜眼,而喉嚨似乎被掐住了,全身神經開始短路,滋滋地噴出火花,接觸不良地在腦海裡激起巨大回音。整體的空間感快速向內塌陷,壓力被無限放大……
鬼來的時候,志豪格外平靜,甚至不去掙扎。就算難以睜眼,也逼迫自己正視著鬼,用想像,銳利地瞪著。
「怎麼了嗎?幹嘛那麼冷靜?快從我這邊逃出去啊!」鬼說。
志豪只是沉默,這次他不打算掙脫出來。
「唉,你得掙扎地逃出去才對啊!好讓我再次找到你,日復一日的折磨。這是例行過程,你應該明白才對啊。」
「真是的,必須互相坦承了,這是你逼我的喔。」鬼無奈的說。
「來吧,我會殺死你……」志豪在心裡說,而鬼聽見了。
放棄掙扎的話,那就是無盡的掉落了,像遊樂園的海盜船,完全不縮緊腹部地那樣俯衝,咻一聲地吸入最深層的那邊……
Mary,oh Mary, so quite contrary
明亮懷舊,溫暖的吉他音色在空間迴盪,空間的雛形逐漸塑造,房間的輪廓逐漸浮現……老公寓裡亮著沒有溫度的白燈,除了風扇規律的運作,四周幾乎是全然的靜,而且悶熱。少年站在流理台那邊,光線微弱的角落,發著呆,好像根本忘了為何走到那,或忽然失去存在的意義那樣,盯著遠處桌上那邊,筆電螢幕亮著詭異的紅色畫面。
僵硬的身體忽然能夠活動了,極度不真實的空氣觸感,與失真的電吉他交織瀰漫。
Smoke a high cool cigarette
Turn around and then we left
Smiling as the way began to grow
Can樂團,1969年的歌,六○音樂那種暖和的部分讓人陶醉。不過音樂由何而來呢?志豪走近書桌,桌上的音響卻不完整,幾乎解體地散落……筆電螢幕逐漸清晰。
注意!你正遭到勒索!
我怎麼了:回憶已被加密,所以無法回去原本那裡了,你什麼都不是
該怎麼做:
(一)向我妥協
(二)或找人來救你,你儘管大聲求救吧,我不會放過你的
志豪陷入沉思,然後忽然衝向門口,失了魂地去轉門把,鎖卻被那樣宿命似的卡死……
Mary,oh Mary,歌曲單調地重複循環。
有螞蟻,數以萬計地,由每個細縫鑽入房間。
●
陽光充足的午後,空氣乾爽,怡君在學校頂樓發呆,志豪三天不接電話了,似乎消失了,不再存在。筆記本看了兩次,全是零散的讀書筆記,音樂、書籍清單。其中夾雜年分或頁碼編號,甚至包括球賽比數。
「有三個部分喔。」怡君心想。
「原來那邊,離家之後,最後那部分有我。」
「他會不會想不開啊?」怡君靠上護欄,隨意翻了幾頁筆記,停在卡繆那邊,志豪對於自殺的思考。
「肉體上的自殺,或思想上的死亡,都沒有必要。」
「好難懂喔,他應該沒事吧?應該啦。」怡君自言自語。
「去找志豪吧,畢竟會擔心嘛。」
怡君臨時起意,輕快地翻出矮牆,就這樣搭上最近那班區間列車,沒有一絲猶豫。這是自己應該做的吧?拯救志豪,親自面對那些陰暗的部分。
海邊那段路程非常愜意,一邊吃著剛買的鐵路便當,一面望著海直到消失為止,終點則是陌生的城市。生疏感,重新認識志豪的旅程。依著筆記末頁的地址,怡君找到了志豪的舊公寓,與他曾經提過的老房東見了面。
「您好,我是志豪的朋友,請問……」
「志豪,他不在了。」老房東是一位男性,他斬釘截鐵的說。
「不在?」怡君愣住了。
「暫時不會回來了。」他補充,並且為怡君倒了一杯可可。
「您可以告訴我……他去了哪邊嗎?他好嗎?」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老男人聳了聳肩,事不關己的說。
「那……我能夠去他房間看看嗎?」
「我不介意,如果他也不介意的話……應該吧,他不會鎖門的。上去吧,他住在三樓。」他指了指樓梯的位置。
些微,不連續,高頻尖銳的雜訊隔著房門傳出。怡君腦海浮現任何可怕的場景,果斷轉開門把。
房間不大,簡單的擺設,整齊擺放的書籍和CD。而桌上擺著壞掉的音箱,依然接著插頭,滋滋地發出短路的聲響,雜亂得令人難以集中思考。怡君環顧房內,視線訝異地停在那面白色牆面,上面寫了四個紅色大字:
「情緒勒索」
勒索?志豪被什麼人威脅了嗎?如果真的如此,又該將贖金給誰呢?怡君謹慎地將音響電源拔起,那樣雜頻的噪音簡直就要走火了。音箱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串地址,標註:修音箱。
怡君坐到床沿,靜靜思考。鬼壓床,情緒勒索,壞掉的音箱,志豪到底還遭遇了什麼?音箱對於志豪,似乎是一種特別的存在。確認這點之後,怡君沒有多作思考,抱起壞掉的音箱,向老房東詢問那串地址,就那樣堅定地走了出去。
十多分鐘的路程,那家電器行並不難找,老闆是位中年大叔,要怡君坐著等等,音箱壞得並不嚴重。
「你認識志豪嗎?」大叔不經意的一問,手邊的工作卻沒停下。
「嗯……你怎麼知道?」
「去年才幫他修過一次喔,那次幾乎全毀,都建議他不要修了……」
「怎麼弄壞的?」
「喔!聽說是他父親摔爛的。」
「你知道志豪去了哪裡嗎?」
「回去原來那邊了,說是想回去看看。」
「原本那邊,到底是哪邊呢?」
「我就不知道囉。」
「順便幫我還他這台筆電吧,要去找他對吧?」大叔笑得很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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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抱著音箱在車站附近遊蕩,最後走進速食店,找了有插頭的位置坐下。按下筆電開關時,忽然覺得自已很隨便,但也無法理解志豪不將房門、筆電上鎖的習慣。
桌布是全黑的,她隨意點開桌面幾個Word檔,不過其中全是亂碼。
「不是修好了嗎?怎麼好像中毒了……」怡君啜了幾口紅茶,喃喃自語,漫無目的地,試著點開每個被加密的檔案。
好似理所當然地,怡君點開了Google Earth的圖標,城市的地圖映入眼簾,其中標出了志豪住處、電器行和學校。城市東邊的山區,標註了以前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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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怡君情緒穩定下來時,已經在山區的路上了。騎著車站附近租的機車,踏板足夠放下音箱,在稜線俐落地滑行著。只預估了路程,就貿然行動,開始自責起衝動的個性。地圖標示的地方有間別墅,衛星地圖可以判斷,附近幾乎沒有什麼建築物。下午三點多,希望能夠在天黑前發現些什麼。
老舊的別墅位在丘陵頂部,沒關緊的鐵門貼了封條,怡君低身穿了過去。三層樓的別墅由木材建成,房內散著廢棄的家具,好像受到某種牽引似的,直覺地走上三樓,走道兩端各有著兩扇門,怡君毫不猶豫選了左邊那扇。
貼著Kurt Cobain海報的那邊。
開門時毫不遲疑,空氣似乎更稀薄了,裡頭有張床,志豪就躺在上面,臉部像是抽筋那樣扭曲著,全身間歇性地抽搐著。怡君在一旁坐下,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他冰冷的手,輕撫志豪冒著汗的側臉。剩下的,就是音樂的事了。
裝上書架上的擴大機,接上筆電。涅槃樂團,09年的Live合輯由音箱猛然爆出!
殺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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