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張嘉真〈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這篇光是題目就非常漂亮,有整體性,以及視覺效果。貓的眼睛一旦被抽離出貓的身體,就變成透明易碎的玻璃珠,但這每一個玻璃珠裡,都是難以被定義的真誠。──駱以軍這篇作品探討年輕時性的摸索,寫作者能洞徹一種不平板的階級限制,以雄女學生的戀愛去談論階級如何困住一個人;主題揭示的方式有趣也令人無奈。──黃麗群
她怕血,五歲那年從樓梯上滾下來,血流了一地。她其實記不清楚血與自己交雜在一起的模樣,可是恐懼記得血是疼痛。
草原的盡頭是海,海的邊界是天,天還未亮,他們在等。
風將海的味道帶到他們面前,她深吸了一口,好像舔進滿嘴砂糖。
「你知道,我喜歡海。」林菽恩說,碰到他的肩膀時,感覺更加喜歡。
陳昱方順勢靠近她一些,他們的肩膀遂貼在一起。
「我喜歡坐機車,你喜歡騎。」
林菽恩繼續說,即使沒有得到回應,她仍然按部就班將預備好的台詞說出。她喜歡計畫,他適時的沉默也在計算之內。
「太陽要出來了。」陳昱方側過頭看向她,而不是日出的方向。
「嗯。」
海與天的交界是迷幻的顏色,好像隨時會有獨角獸衝破霧灰的氛圍,然後在天光大亮的瞬間又消失。
他們閉上眼,摸黑緩緩靠近彼此,想抓住獨角獸出現的剎那。
雙唇相依前的最後一個步驟,林菽恩開口,「我喜歡你,最喜歡你。」
「陳昱方,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天亮了。
旖旎的露水忽地蒸發,完滿的光線照得他們無所遁形,林菽恩感覺出來這是最後一步,但他卻是往反方向走。那是一隻沒有角的馬。
她張開眼睛時,剛好對上陳昱方的驚慌失措,「可是妳是雄女的。」
「他說我是雄女的,哇真是謝謝他的提醒,我還穿著制服去墾丁,因為我看完日出要回來上第三節的數學課。」林菽恩用力地刺穿便當裡的魚排,「幹,我是因為制服在seven買酒被拒絕過,不過我沒有想到還會因為制服被男生拒絕。他竟然真的敢說出來。」
「妳說他讀哪裡?我又忘了。」徐芮芊夾起被她碎屍萬段的魚排,吃下。
「高職,反正我說了妳也沒聽過。」
「喔,那很正常啊,父權思想作祟。」
「妳覺得陳昱方知道什麼叫作父權嗎?」林菽恩翻了一個白眼。
「幹,妳超壞,妳根本不喜歡人家吧。」徐芮芊說,一邊笑到拿不住筷子。
「喜歡嗎?」她輕聲複述,夾起一半的魚排,「食之無味。」
魚排好歹還是主菜,而她在這一役中是紅蘿蔔,歸處只有廚餘桶。
她是被挑剩的那一種。
林菽恩還是哭了。
她盡力坐直身體,想看清楚黑板上的單字片語,可是眼淚像洪水,沖垮她認真向上的唯一道路。
她不想趴下來擦眼淚,那樣無異於求歡失敗的猴子。
除了道歉,他沒有再說話。回程的濱海公路變得冗長,他們不發一語,只剩落山風在哀嘆。
她很想再抱住令她安心的背影,可是她伸出手也到不了,整片台灣海峽突然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們駐足在海邊的清晨,確實帶回了一片海洋。
一顆小紙團打斷林菽恩的眼淚。
「放學帶妳去一個地方。」
她轉頭,看見徐芮芊對她笑了一下。
滷味店和五十嵐的中間有一棟商用大樓,沒有招牌和食物的店面往往會被忽略。
「我都不知道學校附近有酒館。」林菽恩說,她甚至不知道這棟大樓的存在。
「學姊帶我來的。」徐芮芊沒有得意,興奮中帶有一絲侷促,像是準備打開自己的潘朵拉盒子,卻怕它在別人眼中只是一個吃剩的餅乾盒。
「沒有約我。」林菽恩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想啊,可是酒館挑人。」
「妳那時候也還沒有成年吧?」
「噓。」徐芮芊拉起她的手走進電梯,「現在也還沒。」
一隻貓在電梯門闔上時,竄進她們之間。
「啊,咪咪跑出來了。」徐芮芊輕呼一聲。
「妳認識牠?」林菽恩盯著牠,有些好奇。
「牠是酒館的貓,很兇,都不靠近別人。」
「可是牠在聞我。」
「我也聞聞看。」徐芮芊湊近,吐出的氣息讓林菽恩恍然以為她在舔她。
酒館小小的,都是女生,她們坐在角落的沙發,黑色的百褶裙和黑色的沙發融為一體。桌上放了兩杯快要見底的調酒,兩根吸管交換著吸,上面都有林菽恩咬過的痕跡。
「我覺得好像可以了。」再吸一口長島冰茶,林菽恩宣告。
「那就開始吧。」
「我跟他是國中同學。」
燈光昏暗,照不出她們酡紅的雙頰。
陳昱方長得很高,笑起來有梨渦,淺淺的,常讓人沒有注意到自己其實已經困在裡面。
他喜歡做菜,不愛念書,自然而然選了餐飲科。
放榜那一天,林菽恩得到整模專屬她的檸檬白乳酪蛋糕,慶祝她考上第一志願,其他人都不准來分食,這是陳昱方的堅持。
林菽恩不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人,她們一群包辦前五名的好友中,只有她放學後不用直奔補習班,偶爾會睡過頭蹺掉幾堂課,前一天看小說看得太晚,只好交出一本空白的作業簿。
這些日常曾經讓她以為自己不算是好學生,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榮譽的認可,甚至得到陳昱方的蛋糕加冕。
那一年暑假,他們繞遍陳昱方的機車到得了的每一處海岸。在那裡,林菽恩都許下同一個願望,他們還要去更遠的地方看海。
「欸陳,你知道怎麼騎去雄女吧。」最後一個海邊,明天開學。
「知道啦,我查過很多次。」
「那你以後要常來找我,我是說真的喔。不是改天見的那種客套話。」
「我穿制服去會不會害妳很尷尬啊?」
「我跟她們才不一樣。」林菽恩用力駁斥,抓起一把沙子灑在陳昱方的褲子上,「你忘記張欣如的畢業卡片寫給我什麼了嗎?『我本來很討厭妳這種明明很愛玩又可以考很好的人』。」
陳昱方笑了,摸摸她的頭,沒有撥掉沙子。
十一月的風還是悶熱,吹起來就像八月,與他們分別時沒有差別。
他們相約晚上八點,舞社練習時間結束與陳昱方的放學時間恰好契合。
林菽恩走出校門的時候,陳昱方的機車已經停在外面。他拿著手機頭卻垂下,坐著就睡著。
「嗨。」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吃飯了嗎?」
「沒有,做太多吃的就不想吃了。」
「可是我好餓。」林菽恩說,拉起他的手,「陪我去吃鍋燒意麵。」
「幹嘛不上來?」
「你剛剛睡著了欸,不要再騎車了,很近,走過去就到了。」
陳昱方愣了一下,聽到她說的話卻沒有抬起頭,走下機車坐墊的時候他將手抽了回來。
「不要太靠近我,我很臭,都是油煙味。」陳昱方說。
「我也很臭啊,我今天上體育課,而且又練了那麼久的舞。」林菽恩不以為意,貼在他身邊。
並肩走著,影子被路燈晃得若即若離,林菽恩始終不讓陳昱方逃開。
又走了一段路,直到路燈的盡頭,再看不見他們的影子,陳昱方才回應,「那不一樣。」
期末考前的夜晚,林菽恩趴在書桌前,努力撐開眼睛與三角函數搏鬥。
一不小心睡著又驚醒,她索性拿起手機,「明天要考數學。」
「加油,妳一定可以的。」
「現在早就不像國中的時候了,讀書好難。」林菽恩有氣無力地把玩手機,傳送她的徬徨與焦慮。
「你們已經很厲害了。」陳昱方飛快回應了。
林菽恩的眼皮往上提了一些,她不喜歡他話中的評分等級,「我覺得會做蘋果派也很厲害啊。」
「不一樣啊,讀書是你們選的。」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停頓,「現在才後悔自己當初幹嘛不好好讀書,做菜也比不過別人。」
林菽恩徹底清醒,她猛地坐直身體,按下通話鍵。
「陳昱方,我們沒有不一樣。我只是剛好符合大家推崇的生活方式,可是那不代表你的生活比較廉價。我們不可能停止比較,但是至少要知道暫時輸掉沒有關係。我很常算完三本數學講義,還是考不及格。」一接通,她劈哩啪啦地開口,不給陳昱方發話的餘地,「你也有在努力就夠了呀,不是只有好好讀書才是好好生活的方式。」
他沉默了片刻,挑他擅長的回應,「妳盡力就好,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
「我才不是在說這個!」
「好啦,只是父母相對希望的不是我這一種,而且好累。」
聽見他提起父母,林菽恩就後悔了,她應該繼續維持和平的幻象,「你做的蛋糕是我吃過最好吃的。」
他笑了,總算找回熟悉的話題,「妳生日之前,我會做出獨角獸。」
陳昱方總說,她像獨角獸。林菽恩已經不確定是因為他認為她與眾不同,或是她對他來說其實只是幻影。
「……好,累的話早點睡。」
林菽恩氣焰全失,她沒有想過當陳昱方承認自己總被世界俯視的時候,她也是世界的一員。她只想著激勵他。
那是陳昱方最後一次仰起頭。
「然後呢?」徐芮芊問。
「就是今天他拒絕我。」長島冰茶見底,林菽恩進攻另外一個杯子,「這是我印象中僅有的幾次意見不合吧。」
「只是妳單方面地入侵他吧。」她看著她,眼睛逐漸遺失焦距。
「幹。」林菽恩想給她一拳,卻沒有瞄準,歪倒在徐芮芊懷中。
她輕輕哼了一聲,聞著熟悉的味道,舔到自己的眼淚,「對不起,我知道要慢慢走啊,可是他一直往下跑,我怎麼跟得上……」
「什麼?」徐芮芊低下頭,想要聽清她未盡的後話,卻沒有抓好距離,幾乎貼在她的臉上。
林菽恩突然看清楚她的眼睛。
她終於被挑中。
「深山裡的獨角獸或百合花,妳會想當哪一種?」
徐芮芊逐漸瞪大眼睛,看向她卻不像在看她,「我想當盜獵者。」
林菽恩勾起嘴角,她的大腿敲了敲沙發,百褶裙上下晃動,「都是黑色的。」
吸收過多酒精的眼皮變得沉重,所以她只想做一些閉上眼睛的事,例如接吻。
徐芮芊的舌頭掃過她的牙齦,逐一清點,像在參觀博物館的典藏,僅此一次蒐羅匪易,要輕輕地碰用力地記。
接吻之前不需要確認身分,林菽恩已經學會。
水聲漫溢,她將唇舌從相同濃度的嘴中抽離,喘著氣,附在她耳邊輕聲喚,「徐芮芊。」
「幹嘛?」
「幹嗎?」
「幹。」她失聲,是咒罵也是回應,林菽恩猜她們的下體都一陣緊縮。
林菽恩漂浮在漆黑之上,順著一波一波的快意晃蕩,她不知道自己會抵達何處,愜意卻令她慌張,她的專長其實是按表操課。
腳尖著地的瞬間她就認出來了,是階梯。
「會掉下去。」
「是要進去囉。」
徐芮芊的聲音很遙遠,她似乎在回應她,但林菽恩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每一次她都會回想起媽媽當時在她身後的驚呼,言猶在耳卻在之後屢戰屢敗。
「會痛。」
噗一聲,她探入的同時她滾落,都會流血。
「很痛嗎?」
「可是很快。」
她對媽媽說,希望她不要多慮,這是她找出抵達心之所向的捷徑,總要承擔一些犧牲。
「那要再一次嗎?」
徐芮芊問,可是受傷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所以她們稱呼為做愛,好像就是出於自由意志。
「喵嗚。」
一隻爪子勾住百褶裙的邊緣,她們同時被拉回酒館。
「牠真的很喜歡妳。」徐芮芊失笑,只好將手移到貓咪的頭上。
「鹹腥味牠都喜歡吧。」
「十點了,公車要來了。」
林菽恩點頭,拍拍裙子站起來,「濕濕的。」
「等一下就乾了。」徐芮芊摸了摸她的頭。林菽恩沒有阻止她,儘管她其實覺得有一點不衛生。
走之前她回頭看,沙發上也濕了,幸好都是黑色的。她看著那一片痕跡,知道不是血,卻無可抑制地害怕。
●
隔天放學,林菽恩沒有和徐芮芊一起走。
她搭上一班陌生的公車,搖搖晃晃抵達她未曾到過的轉運站,再換一班公車。
她不太流手汗,一路上卻緊張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下了車跟著手機導航的方向走,林菽恩來到校門口。她像一隻逆流而上的鮭魚,和放學的人潮走相反的方向。
同樣都是白衣黑裙,她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尷尬,他們能夠分辨出異族的鹹腥味,頻頻回頭。
餐飲三智,還沒有找到班級牌,她就停下腳步了。
陳昱方坐在轉角的台階上,腿上還有一個女生。
相顧無言,林菽恩先開口,「嗨。」
「妳怎麼在這裡?」陳昱方的手還環在女生的腰上,不知道該收還是放。
「終於換我抬頭看你了。」
他沒有說接話,她覺得他可能聽不懂,有些失望,隨即釋然,他一向是不懂理論只知道實踐的人。
「雄女是輸在這裡嗎?」
「妳不要這樣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碰一下雄女生的屁股就會被送性平會啊?」
「妳們不一樣,沒有什麼好比的。」
「雄女有什麼了不起?妳不要看不起我們。」附著在他腿上的女生被提及,找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是你們太看得起我。」林菽恩抓著百褶裙的邊緣,「我的學校,不是我。」
「我也不想,可是看妳的時候,我就看不到自己。妳每一次說一樣好,我都覺得我更沒用。」陳昱方低著頭,口氣平靜,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我們就是不一樣了。」
「我知道。」
林菽恩真的知道,她永遠走不完這些階梯,她只能踩空,地心引力對他們才一視同仁。
「所以我換了一個方式。」
他們都不需要更多心靈雞湯。
「我不是處女了。」她否定自己的貞節,好讓這件事更接近摧毀。
她看見陳昱方的眼睛掀起一片驚滔駭浪,衝垮神壇,她正從那之上直直往下墜。底下是還沒有乾掉的血跡。
「妳在幹嘛?」陳昱方看起來氣炸了,「不要亂開這種玩笑,女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們一樣了嗎?」林菽恩問,終於感到眼眶有濕意。
「妳……」陳昱方說不出話,林菽恩也沒有期待得到答案。
「妳跟別人做過了,昱方才不會要妳。」
「嗯。」林菽恩點頭,仍然盯著陳昱方,「所以我是來告訴你,你每一次說不一樣,我也會流血。我以為我們終會相遇,所以拚命拉扯你,但對不起,我不該覺得只有我需要對抗地心引力。」
「妳怕血。」他只說得出這個。
走進酒館前,她們蹲下身和緊跟著林菽恩的貓咪玩耍。
「妳看,牠的眼睛好像玻璃彈珠喔。」
「會不會其實所有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呢?」
「那樣的話,玻璃彈珠就不會這麼便宜了。」
「所以祕密才有價值啊。」
「但有些祕密卻會讓妳不再珍貴。」
她懇切地希望在摔碎所有祕密之後,終是平地,如此即使是躺在一片血泊中,她也不再害怕。
可是人總往高處爬,她看著貓,玻璃彈珠反射出她緊緊抓住階梯邊緣的樣子。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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