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夏芘〈黑瞳〉
●本篇從眼睛、瞳孔起筆,結構完整,文中不斷醞釀、蓄積能量。黑瞳就像黑洞一樣,同時也是一種面具。──廖玉蕙
●這篇作品透過石老師凸顯人性的黑暗和光明、善和惡,對自己的反思也適度呈現了身在這個年紀的想法。──向陽
●這篇敘述中有一種迷人的戲劇性,所有的意象、敘事線索都往同一個總體方向發展,一氣呵成,通過事件展現了作者擅於思考的特點,有效彰顯自己的悟境。──焦桐
「你有點散瞳劑或碰到什麼刺激物嗎?」醫生仔細端詳我幾乎睜不開的眼睛。
「沒有!」疼痛使我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如果要說我的眼睛發生了什麼,可能需要更多時間解釋藏在視界所知。
小時候,班上一位同學說他假日去爬山,遇到一隻細細長長的蛇攀在樹枝上,目光相接的剎那對著他吐舌信,嚇得他魂飛魄散。第二天早上,他驚恐的訴說夢見那條蛇騰空轉了一圈掉落地面,同學聽到後大笑:「那牠有沒有跳舞給你看啊?」我也在一旁附和,心想不過就是一條蛇何必大驚小怪。
那年夏天,我坐在電腦桌前,迅速點進編班名單的網頁,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裡找到名字,接著將螢幕捲軸往下拉,看到導師是石老師,內心驚喜如湧泉噴迸,她是一位口耳相傳的好老師,從前在校園偶遇,總被她迷人的笑靨和神祕深邃的黑瞳吸引。
中午放學後,我喜歡留在教室幫忙打掃或登記作業。講桌上有個小盆栽,老師說那是絡石,夏季會開出白色小花,她很喜歡這種藥用植物。窗外斜照進來的光線透在老師臉頰上,我想像著那笑容如盛開的絡石花,頭上柔順的髮絲和桌上細梗被微風吹拂搖曳生姿。
不久,班上來了一位轉學生,聽說情況比較特殊。他總是一個人安靜的用鉛筆畫圖,整本課本幾乎找不到任何空隙,上頭布滿凌亂筆跡,真像在圍牆上盤根錯節的植物藤蔓。
用餐時,轉學生總是裝很多菜而且吃得很慢,所以放學後常和我一起待在教室,嘴裡咀嚼著飯,安靜的坐在座位上。石老師似乎不介意他吃多久,總笑著對進來聊天的輔導老師說:「之前沒一個老師受得了他,給我教後,都會自己乖乖在座位上吃飯了。」絡石用對了,會是很好的藥用植物,也許老師的教學對他會是一劑良藥……
離下課鐘響還有些許時間,秋颱要來前,教室凝滯的空氣令人煩悶,同學看似已完成考卷作答,不約而同托著腮發呆。斗大的汗珠從額頭落下,只剩轉學生仍在努力作答,鐘響時,他舉起手似乎有事要說,但老師忙著收考卷沒注意到。月考考卷發下後,大家興奮的討論答案,轉學生突然大喊:「老師,第三題平時考有送分,那現在也要送分嗎?」所有人才發現那是平時卷有爭議的送分題。
「送分!送分!」同學們起鬨著。
「你只有五十三分,就算送分也不會及格的。」老師冷靜的盯著他看。
全班哄堂大笑,旁邊同學作勢要看他的分數,他迅速將考卷收入抽屜,然後趴下不發一語,濡濕的雙瞳和講台上那理所當然的眼神,竟是沒有交集的世界。
幾天後,轉學生的奶奶提著幾袋東西站在教室門口,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看到石老師從長廊一端走過來,興奮地遞給老師兩袋東西。我聽見廊間傳來爽朗笑聲和幾句寒暄的客套話,並偷偷瞄了一眼塑膠袋,裡面的東西透著淺淺的綠色。
中午放學時,老師要我先將垃圾提去倒。陽光下,垃圾車散發炙熱的臭氣,我不小心把袋子丟歪,整袋垃圾散落地面,衛生紙隨風飛落到水溝蓋上,露出兩袋破裂的塑膠袋,裡面滾落出保鮮膜包著的綠色艾草粿。這突如其來的發現讓我心跳加快、臉頰漲紅,我望向四周,深怕有人誤會是我丟棄的,於是趕緊將它們扔入廚餘桶,我只想要趕快逃跑,我忘了回收時要把保鮮膜撕開、我忘了去撿回飛走的衛生紙、我忘了處理大垃圾袋。
溽暑黏膩的南風讓人昏昏欲睡,根本無法靜下心寫功課,於是我們在教室裡繞著桌椅玩,由於跑得太快,我不小心撞歪桌子,把他中午尚未吃完的餐盒打翻,在老師開會回來前收拾好應該會沒事。
我到陽台拿拖把時,忽然教室內傳來老師生氣的叫罵聲,我躲在陽台門邊,感覺全身血液瞬間凝固無法動彈。倏然,老師抓起桌上牛奶盒從轉學生頭上倒下,散發著酸腐臭味的溫牛奶沿著髮線流下,和他的淚水混為一體。瞥見老師臉上嫌惡的眼神,我沒有勇氣走進教室解釋,四周陷入可怕的安靜,彷彿光速不再行進,地球不再自轉。
隔天,轉學生再也沒來上學。老師說他因為課業壓力太大,導致憂鬱症發作在家休息。看著講桌上正等待開放的絡石花苞,我覺得心像被絡石的氣生根緊箍了一下。那曾經吸引我的深邃雙瞳,如今只剩深不可測的黑洞,那曾經讓我信以為真的笑容,似乎只是和身體血脈相連的面具。
誰會去相信或同情沒有親身經歷的事?那件事不斷浮現在腦海,那種親眼目睹的真實確實是無法透過話語道盡或傳達清楚的。無懈可擊的指控對於掌握權力者能有什麼作用?更何況證據深藏在我那無力又薄弱的黑瞳裡。我想起那位看到蛇的同學,我很後悔當時無法試著感受他的驚恐,現在才能同理似乎太遲了。
「想太多是我存在的主要特徵。」如果我把疑慮告訴任何人,得到的慰藉是「怎麼可能、你想太多了」,那我該如何用雙手把雙瞳遮掩起來?眼球對光線調節的正常機制是光線強瞳孔縮小、光線弱瞳孔放大。遇強則弱、遇弱則強,這是最自然不過的生存法則,我想平安度日,於是決定繼續當個日常的凝視者,不發一語。
我還是忍不住跑去找輔導老師聊天,當時剛好是即將大選的日子,我們談到抹黑事件、談到新聞自由與荒謬報導,但一句充滿智慧的話「所見未必成為真實,沒看到的事更不必去理會」,讓我不知如何道出一直以來的疑慮。
畢業前夕,老師和一位阿姨在教室聊天。「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一點小事就鬧脾氣不去上學,謝謝老師還惦記著他,要他來參加畢業典禮。」轉學生的阿姨不停道謝,要離開時瞧見盛開的絡石花,忍不住稱讚老師人比花美。
瞳孔是黑暗的,所以容易看不清楚或看不透,大家都只看到花的美麗,很少人會去發現絡石花雖美,可它的乳汁卻有劇毒,更不會有人注意到被氣生根纏住而枯萎的心靈。我想問她的外甥過得好不好,我想告訴那位阿姨曾經發生的事,我想鼓起勇氣拔出那根在眼中反覆躊躇的刺。可人的眼睛內所隱藏的靈魂竟如同宇宙的黑洞深不可測,就算再怎麼想去揭開其背後的神祕,當面對黑暗時又令人心生畏懼、裹足無力前行。
「我問什麼回憶最可憐,是不是在很久以後,想到很久以前?」我總會不自主跟著複誦詞句。那日,鄰居阿姨心情格外興奮,說石老師是兒子新學期的班導,我感覺空間突然再度收縮捲入漆黑漩渦,和便當打翻的那天下午一樣,恐懼讓人極力想去壓抑住心跳聲,一股涼意拂過濕黏的背部,明明天氣熱得讓人窒息。
宇宙有太多未解深藏在黑洞中,人有太多祕密埋在黑瞳裡。若硬是從黑洞中掏出祕密來,會不會像打開潘朵拉寶盒一樣,帶來另一場災難?被遺忘的受害者、當事人、目擊者、加害者,抑或是無關緊要者,將會被捲入怎樣的風暴?除了怯懦怕事,或許還有些善意和慈悲,為避免帶來所有人的不幸應該是我至今沒有挺身說出事實的好理由。
那件事或許只是人生路途的一段小陡坡,但那陡坡確也足夠遮擋我的視線。為了看清楚前面道路,我讓陽光直視黑瞳,讓光線能夠照亮躲藏在黑洞中發霉的思緒,我的眼睛卻感到一陣灼熱。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夏芘(高級中學學校階段非學校形態實驗教育學生) 2018/07/22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