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第18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曾子薰〈海不在的島〉

聯合報 曾子薰 (南山高中二年級)
圖/顏寧儀

●這篇寫得很恣意,有畫面、想像、節奏,雖然是以男同性戀為背景,但主要在表達的是「選擇」。從頭到尾小說發生的事未必重要,他在寫的是一個曖昧的感覺,用很曖昧的文句處理,無論小說形式、描述方式、角色塑造都很完整。──袁瓊瓊

●這篇作品完成了作者自己的反證,所有細密的條理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前提上,很容易因為另一個偶然的選擇就被解散,這個前提被作者倒置為小說的開頭。他在留白使用、想像視野上很超齡,好像千言萬語、所有不同的路徑都是要回來指證某種缺席,而這個缺席,實際上就是作品的題目──「海不在的島」。──童偉格

對於當時放棄前往多霧之城留學的選擇,海感到有些後悔。

因為若是身處無雨的柏林,陽光過於耀眼之時,人們只能低著頭行走,否則眼睛會被曬傷,視線當中好幾個黑色大洞跳動著,整個世界都陷在裡頭,無處可逃。

而且坐落於落日和晚霞的夾縫當中,海時常有一種飽含水氣的錯覺。

像是蒸發。

海試圖遺忘彷彿稀釋一般的過程,學習當地人的拘謹,嘗試斟酌每個文字能拼湊的所有意義。無事可做的時候,他站在小店的屋簷之下,專注地看活躍於街道上,恣意奔放的古怪剪影,時而飛行復而降落,每一個步伐都是為了讓心臟跟上音樂的律動而生。

有時海也挺喜悅的,比如這些時刻,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驀然綻放開來,像穿過隧道,終於看見細碎的光。為了期待好微小的期待,海就這樣走在恆常靜謐的城。

他遇見街頭飛躍的少年,那是天賜的舞者,他們來自同樣遙遠的國度,舞者被海稱作青蛙。

蛙住在淡水邊,所以,他對海有點陌生,卻是覺得親切的。

他解釋,不是那個「淡水」喔,是陸地上的「淡水」。海忽然想,在小小的島,島上有著叫作淡水的口岸,名揚於汪洋的浩蕩。那又為什麼叫作淡水?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他們異口同聲回憶起基隆,也有人說,雨港。海跟青蛙倒是記得,基隆是經常下雨的地方,宜蘭也是。他們苦笑,島的北端全年雨季,一年三季半,一年三百二十二天,一年大部分時間,雨都沒有停下來過。

他們的家鄉,濕潤無比,就連古早以前的歷史,都是多潮且迷茫的。

以至於即使身在異都,海一樣帶著微苦的困惑,保留潮汐流連的溫柔。海看到,海知道,海要用自己包容他,將他捧著,好輕、好輕地在手心裡擺盪,讓天真的靈魂永遠有浪接著。

所以青蛙跟著回到海的租屋處,海才知道他本來並沒有家。海替他感到難過,苦澀地想,他們原來相似,都如此悲哀。

海覺得有些灰濛濛的。他不太清楚,究竟出於什麼原因,這座本該乾燥無水的城市,才會露出些許霧狀的景色。

陸妠(Luna)在博物館遇見有點澀的海。

「我好像見過你,好像在很多很多地方。」她用英文說。

海注視不請自來的她。陸妠化了一點精緻的妝,淡淡的粉底之下透著與海一樣,略黃帶青的膚色,瞳孔很黑很亮,有點不可置信而哀傷。

七十億的人口,相似的命運何其泛泛而不足為奇。海這麼說。

陸妠玩味地笑了,說:「哦,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見過我的。」

是的,無時無刻,無處不在。海答:「我看見教室輕輕晃動的小裙子,如魚流線的姿態,流線型的生產,我看見每一束挺拔又凋謝的花朵就像看見月亮不完美,我看見像你這樣的女孩就像看見這些被精密策畫的不完美。」

即使在我們遠方的家,大家真是用心良苦。陸妠說:「看來我還要再琢磨一下,那麼,我要先離開了……啊,能讓我做個紀念嗎?」

喀擦。

臨走前,她只留下一聲脆響,像花骨頭攔腰折斷。

海這才注意到,陸妠捧著單眼相機,像她視野的延伸,無止境地向外擴張,將片刻的海盡數貪婪吞沒。

海在陸妠離開後,默默想,妳當然心知肚明,但像明明都是海,也沒有兩個地方的海是一模一樣的,鹽分的組成、上拋的弧度、浪潮漲退與拍打,沒有任何一處能說是全然相同的。

如果說什麼樣的什麼是不完美的,海很好奇,究竟要經過多少比對,裁剪多少細節,要成為誰的影子,才能平順地服貼在經過一系列計算後的期待上。

海並沒有說謊。他的確想到陸妠時便想起,在家鄉的學校裡,人手一套款式統一型號各異的藍或粉色制服,幾乎組成了校園生活的一半記憶,剩下無外乎就是密密麻麻的板書,以及台下小聲流傳的祕密。

有些人經常處於祕密中心,也有些人習慣置身事外。海認為自己應該屬於後者的分支,經常接收祕密,只負責聽,不做傳言的搬運工。

小小的海面一覽無遺,沒有祕密。

不過海知道花蓮的溪總穿梭在狹窄的縫隙,顯得曖昧極了。

班上的女孩往往在無人的下課時間,將飽含心意的信紙交給座位上的海,扭扭捏捏地問,海,你能幫我給他嗎。

海嗯了一聲,接過信紙,之後便是他印象中那一幕。

膝上的校裙快活地奔跑起來。

海如約將情書交給隔壁班的他,少年剛從球場跑回教室,夾帶樹蔭清涼的氣味,海被凍住,汗滴在靜止的時空中,沿著冰可樂的杯壁,脆弱地往下掉。

那一刻海有了停泊的島,海找到鯨魚甘願擱淺的理由。

他寬厚的背脊,像山,僅是矗立,海明白一旦確定航行的方向,他就注定再也不能風平浪靜。

海對信任自己的女孩有點抱歉,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堅信、一點不安,一體兩面在體內高速攀長。處於二元分立的青春,海不知道如果選錯邊站,就算他無法想像什麼是正確的一邊,還會不會有什麼不可預料的後果?

在淡水的岸邊,總是有幾顆碩大的石頭,跨越時間歲月的間隙,依然屹立不搖,風吹不倒。

海的父親就是那樣的頑石。

海逆著海風,迎頭撞上面無表情的父親,儘管海要成為海,漫長而遙遠,足以容納所有人美麗或腐朽的傷疤,銳角仍光亮地將他刺傷。

「你說你在乎他,那你什麼時候在乎過我嗎?」父親望著他,眼裡裝滿透明無色的不解。

可我是海啊。海說,海沒辦法不去愛自己渴望愛的事物,愛是海誕生的緣由,為了找到存在的意義,他要適時瓜分一些原有的愛,填補未完成的。

「你如果愛你的家人,你就不會捨得他們受傷。」父親說。

海如此寬闊,面對動也不動的父親,竟同樣感到深不見底的疼痛。

你犯錯的地方我也有錯,真是世上最浪漫的事情了。

海對海的父親這麼說,父親沉默下來。然後海離開他屬於的城,縱身躍入水中,連同鱗片,將自己反射得五彩斑斕。

他知道父親跟他擁有相等的痛,光這一點,就讓他感到難以自抑的苦楚,而又忍不住安心。

圖/顏寧儀

博物館在晚間六點閉館,人群零零散散地,從門口沖刷開來。

海心想,蛙大概不會喜歡這樣,所有人的方向都指向離開,青蛙的身軀過於渺小纖細,遠不能承受如此盛大的悲涼。

蛙話說得很多,但通常只重複一樣的字眼:幸福、溫暖、美麗、珍貴、快樂、愛。每提到這些概念,蛙總是說得很大聲、很快,讓人毫不懷疑他的確信。

海喜歡聽蛙說最後那個字,讓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包含在別人的。

海多走了幾分鐘,才抵達青蛙今天所在的小巷。蛙仍然熱愛舞蹈,他跳起來旋轉,由大地縱然拔升直到雲間,海就在遠遠的一端靜靜地看。

過了很久,青蛙發現海,咧開嘴角,快樂地向海招手,小跑過來,「欸欸,我今天很開心喔。」

「嗯?」

「我遇見了神。」

蛙壓低聲音,但仍是鳴亮的。海眨眨眼睛,認真地聽他說。

「老師教的一個動作,我怎麼跳也跳不好,可是啊,神一過來,就告訴我,要怎麼樣才做得好。」

「那……神說了什麼呢?」

「祂說,我該不該脫離熟悉的場合,試著在無人的巷弄裡鐫刻一天?」

海明白了:「所以今天不在街上跳了?」

「你不要笑我啊。」蛙吐了吐舌,「相信你才會告訴你。」

這樣挺好的,海想,當然沒有笑。他不了解神的語言,但如果蛙說他懂得,若能更加理解他的世界,海會試著去相信他。

柏林的街,每一棟房子都整整齊齊地陳列,其實海不太喜歡,呆板得無趣又沒有個性,他想也想不明白,像青蛙這樣五彩繽紛、活在自己運行軌道的人,身處壓抑的街區,怎麼還能打起精神。

蛙類的愛太無私淵博,令海覺得自己貧瘠又自卑。他看著蛙,對方一蹦一跳,哼著不知名的曲調,走在海的前頭。

如果不需要回頭,蛙似乎就能一直往前走下去。為了知道該怎麼把自己放進去,為了這座龐大、彷彿沒有界線的城,海欽羨他信念一般的覺悟。

海分明為了填滿自己而來,可如今卻無力阻止水分子持續溢散。他所擁有的,只有渴望向水那一方奔流,海只能想,總有一天,要像離開島一樣,逃離這座以鐵以鋼、秩序架構的不柔軟的城。

直至沒有邊疆的荒野之境,彼方水氣氤氳,綠洲依稀可見。

海聽別人說,倫敦本來是沒有霧的,直到有人寫下霧在城市裡漂流的微粒足跡,它才成為真正的霧都。

無論如何,單是相信倫敦的清晨與薄霧,都給海一種輕盈的寬慰感。

公車窗框長年斑駁,曙光透過雲層照進來,伴隨海一同旅行。海慶幸一場肆意妄為的旅行,體內沉睡的飛魚靈魂好像醒了過來,徜徉在歐式風味餐車和大片街燈,令他沒有後顧,也沒有憂慮。

海自有意識以來,便幾乎從未停下思考。

不是每個海都喜歡作為海的感覺。海身為海,總是有很多想法,一些上浮到淺水層,更多堆積在時間挖掘的海溝,一旦停留的意念過多,海就會有逃跑的衝動,一時洶湧起來,浪花淹沒整片沙灘,浸得濡濕無比。

所以海一旦遇到漲潮,他就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很慢地想。

青蛙曾經好奇,對海而言,舊時的文獻紀錄和文物保留,那究竟具有何等的魅力,才會令他久久停留,海因此帶他去過,但蛙靜不下來,在那樣不得不安靜的地方,就像一枝了無生氣的枯萎玫瑰,自艾自憐自顧自凋謝。

喂。當時的蛙噘起嘴巴,無視旁人異樣的注視:你到底走不走啊。

海不願多談,大部分時候,連海也在尋找答案的路上迷惘著。

他正試圖回到意識的平面,而這是一種無話可說的心情。

只有海明白前人留下的足跡如何使他安定下來。佇立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海仰頭看那些似懂非懂的英式表達,那些過去的過去都被永恆地定格在博物館一面玻璃之後,如同一直以來都如此安詳。

純粹的寧謐與穩定,理智而濃烈,彷彿似曾相識,卻又高度疏離,像一首引人愁緒但不甚明瞭的詩,瑰麗得令海無比憂傷。

海離開歷史的堆疊,在拱起的石橋上亦步亦趨,橋的夾縫淌水發霉,白花花的浪沫細緻地抹過黑斑,往橋對面的城遞進。

無論如何,這趟旅行都不算白來一場。想起蛙懨懨緩行的步伐,如果就連蛙都有感到過敏之事,那麼,海認為,還是維持海的現狀比較適合自己。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縹緲的倫敦。倫敦很好,但之後應該是不會再來了。海想。

蛙在接機的路上,看見有點憂愁的、如月一般的神。

蛙是一隻快樂的青蛙。

「神也喜歡旅行嗎?」蛙指指她的行李箱。

「我是陸妠,不是你說的,那個所謂的『神』。」

陸妠望著青蛙,露出歉意的笑,皺縮的眉頭舒張開來。

她也說:「我確實見過你的,在我還過於完滿的時候。」

蛙看看窗外,罕水的柏林飄著一點小雨,上弦月好好地掛在天上,暈一圈晦澀不明的光,他再仔細打量她,很小心地說:「今天的月亮有個很大很大的洞。」

嗯,陸妠說:「我正結束一段旅行,我要回家了。」

結束、旅行、回家。蛙琢磨一系列動詞與名詞,在舌尖上念起來有種戰慄的跳躍感,讓他又好想跳起舞來。

但蛙只是湊近一點,以便仔細聽她的聲音。

「怎麼樣比較幸福呢?」蛙問。

「這個嘛,有點反反覆覆的啦,有時候這樣,有時候那樣。我不是說過了嗎?常常我覺得自己又要黯淡下來,我就繼續往前走,找到一個沒有人認得我也沒有人關注我的地方,我就在那裡好好待著,看看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陸妠似笑非笑,舉起脖子上的相機晃了晃,「笑一個吧。」

青蛙本來忘記微笑,聞言,才真心地咧開一個好燦爛的笑容。

陸妠按下快門,喀擦。

「今天的你將永遠駐留在我的相機裡。」她心滿意足:「唔,我走囉?」

陸妠背過身,拖著寬大沉重的行李箱,起先走得緩慢,忽又輕快起來,在人群最稠密處化為一團透明的塵土,從蛙的視野之中,徹底消失不見。

機場的人潮交雜來去,有人離去的同時,亦有人方才造訪。

海抵達機場大廳時,蛙是一隻沉思的青蛙。

海不擅長一直說話,蛙又喧鬧得那麼剛好,所以平時一向都是蛙負責說,海只要聽,偶爾回應幾句就好,對話像一條淺淺的河,流淌緩而穩定的細流,很精巧、很平衡。

然而,在蛙微乎其微、一聲不吭的時刻,海依然是沉默的,如果蛙不主動開啟話題,海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把蛙從另一個世界召喚回來。

一陣相對無言。海定睛打量許久不見的蛙,恍然發現,其實蛙的五官就像西方人一樣冷峻立體——那是一張就算殘酷對待任何生命,也不會感到抱歉的銳利的臉,不和諧地長在總是天真爛漫的蛙身上,顯得古怪且歪斜。

蛙忽然抬頭,嚇了海好大一跳,機場外朦朧的夕光之下,蛙就像籠罩在玫瑰色的濾鏡,異於堅毅的容貌,笑得那麼明朗柔和。

「哇!好久不見,歡迎回來……你知道嗎?在你不在的時候……」

在蛙清澈無波的眼裡,海看見同樣彆扭的自己。

那是奔馳於不屬於自己的峽灣、被重造塑形脆弱的自己,轉瞬間又被抹平。填滿、消逝、填滿、消逝……不斷重複上演,一如從來不曾停下、渾厚悠長的島的呼吸。

海卻好似痛苦地窒了息,再也跟不上舊日的腳步,雨的氣味仍將傷斑持續送給往昔,任其凌亂或遞嬗,海彷彿還能聽見塞納河木船的吟遊詩人,漫漶漶吟哦:「遺忘稀釋本身,同時也在把自己沖淡。有時鹽分太重,有時無味而安然。海浪離開,是為了歸於起始……」

他知道,海島如果失去了海,那便僅僅是島而已。

為了島上的所愛,為了所愛的海島,海甘願獻上瀕臨乾枯的自己。

伴隨這樣的頓悟,海擺盪在少有濕潤的異鄉,他終是無可自控,盈滿鹹澀的水氣,快活地痛得那麼清晰、那麼明亮。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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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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