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音樂是寫作學校!村上春樹敬獻,53年前傳奇現場復活
村上春樹寫下第一本小說《聽風的歌》是29歲,那時是1978年,他在東京經營的爵士咖啡廳「Peter Cat」剛邁入第四年,生意穩定,每晚打烊後便伏在廚房裡寫作兩個小時。
是同年一場有養樂多燕子隊參戰的棒球比賽,讓村上春樹動筆寫小說——這件事隨著小說家重溫記憶的次數,越發帶有徵兆色彩。好多年後,村上春樹在他的散文集《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如此回顧那個下午:「我還記得晴朗的天空,和剛剛新長的綠色鮮嫩草坪的觸感,以及球棒的爽脆聲音。那時候,從天上靜靜飄下來什麼,而我確實地接到了。」
踏上小說家之路是否非要幾分機緣巧合不可,在做過統計前恐怕很難下定論;但如果少了前四年咖啡廳經營經驗——不,應該說如果在15歲時,村上錯過「亞特.布雷基與爵士信使」(Art Blakey & the Jazz Messengers)的現場演出,也許歷史就要改寫了。
音樂經驗與文學創作之間真的存在共通理念嗎?對村上春樹而言確實如此,儘管沒想過成為杜斯托也夫斯基或巴爾札克那樣的巨匠,在文學摸索階段村上也曾為技巧與風格苦惱,「像演奏樂器一樣寫作」、「將腦海裡像音樂一樣旋轉的東西轉化為寫作」是他當時的心願。也很快地發展出一套不嚴謹但值得玩味的原則:讓詞語按照適當的順序排列,與內在聲音相偕。
在此,詞語是音符,排列次序被比作節奏,內在聲音則是旋律;如同爵士樂手在演出時會因靈光乍現或無可遏止的彭湃情緒,從既有的和絃及旋律框架中不斷開拓出新花樣,小說家也必須沉浸在當下湧現的感受及故事裡,「(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即興。」順利的話,即興會讓作者、讀者一起抵達村上稱之為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抵達的絕妙巔峰。
不過,假如前段理論適用於村上春樹的每一部作品,那會與初次閱讀村上小說的讀者留下的印象南轅北轍。因為在絕大多數的時候,村上春樹都是陰鬱的,小說裡的人物或漫無目標,或不擇手段地尋求擺脫難以言說的孤立狀態,和村上在陳述其方法論時熱情洋溢的口吻明顯不相符。
但請回想一下你聽過的爵士音樂——真正的爵士音樂,你會發現樂手們很少用咄咄逼人的姿態去處理他們的主題,即使在面對尖銳的種族歧視或社會衝突也是如此,他們表達情感的方式輕快、敏銳,透過豐富的音樂語彙進行對話,聽眾必須積極思考才可能做出正確回應;而村上春樹的小說,也是藉著清爽感性的文體,吸引讀者上鉤,進而破譯故事表面下的存在主義式問題。
關於村上春樹與爵士樂,還有段較少人留意的淵源。村上春樹曾是1968年日本大學生封鎖校舍「全共鬥」的一員,日後他多次公開針砭昔日的學運分子,「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是其中最廣為人知的發言。而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一書中,村上春樹再次痛陳彼時感受到的幻滅:「無論當時有多麼正確的標語,有多麼美麗的訊息,如果沒有能夠徹底支持正確和美麗的精神力量、道德力量的話,一切不過是空虛語言的羅列而已。」
「語言擁有確實的力量,但那力量必須是正確的才行。語言無法獨自行走。」
對既有的語言失去信賴,進而想創造個人語彙——某種意義上,那也是學運留給村上春樹的創傷;然而在混亂時期,仍有一起事件被他所銘記,並在時隔半世紀後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致意。那發生在1969年7月,爵士樂手山下洋輔(鋼琴)、中村誠一(薩克斯風)、森山威男(鼓) 闖進早稻田大學,在學生的協助下取得校園禮堂中的鋼琴,進行一場三重奏的自由爵士音樂表演。
據說,他們的演出讓分屬不同政治陣營的學生們暫時放下分歧,安靜傾聽——音樂的渲染力超越了政治鬥爭,其傳奇性不下於經常被歸類在極右翼光譜上的三島由紀夫,單槍匹馬找上近千名全共鬥學生辯論的行徑。
2022年7月,也就是歷經整整53年,村上春樹偕同山下洋輔等人重返早稻田大學的大隈禮堂,組織了《村上春樹敬獻!山下洋輔三重奏再襲擊》現場演出,「曾經有一股理想主義潮流席捲了世界,希望讓世界變得更美好,而音樂的力量幫助這份理想傳播的更遙遠。我認為山下洋輔的演出是其中一部分。」村上春樹似乎有意藉著該次演出,向當前身處新一波動盪的青年喊話:「以山下洋輔的音樂做為寄託和動力的泉源,讓我們一起為自己開闢新的視野吧!」
村上春樹曾提到,隨心所欲的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為普通的音符賦予特殊意義的瑟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以及一生穿梭在咆勃、酷派、調式、融合爵士,晚年還至嘻哈曲風打滾過的邁爾士.戴維斯(Miles Davis),三人的音樂是他的寫作學校;「以自由爵士為啟發開闢新視野」聽來是陳濫的客套話,但在此脈絡下我們依然能揣摩出某種深意——不管有意無意,那都是對「缺乏想像力」最直接最強悍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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