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衰亡竟與氣候危機相關？經濟史研究者專文導讀《價崩》

明帝國在歷經近三百年的穩定與繁榮後滅亡了。後世許多歷史學家將明朝衰亡歸咎於崇禎能力不足或外患滿人入侵，但實情則更為複雜與意想不到。藉由對明代經濟與社會民生的紮實研究，本書提出了一項全新觀點，探討全球氣候變遷如何導致明朝終結，讀者能從本書中瞭解到物價、環境變遷與國際貿易等因素如何在中國與東亞互相連動，獲取明朝帝國滅亡的新觀點。（編按）

文／洪紹洋（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

本人在求學階段主要接受經濟學系的訓練，同時也前往歷史學系修習第一手檔案的解讀方法。卜正民教授撰寫的《價崩》一書，旨在說明氣候如何影響明朝物價，進而帶動帝國衰亡。作者在書中陳述，原本是要以物價史為出發研究明朝，最後意外走向環境史為中心的討論。由於本人之專攻非環境史專業，故嘗試從經濟史的見地為本書提供一些思考與討論。

接受當代經濟學系訓練的畢業生，進行特定商品的物價研究時，一定會想到要找出詳細的日資料、月資料或年資料等，整理成時間數列後，觀察長期趨勢。而對於如農產品、夏季或冬季暢銷物品，還需要剔除季節性因素，再接著針對各種變數之間推敲其因果關係。而當前的財務經濟學，亦早已進入對以百萬分之一秒為單位的「高頻數據」的分析。綜言之，要瞭解現代經濟，可以充分完備的從統計資料與計量經濟學的分析，瞭解物價與不同變數之間的因果關係，並提出政策建議。從經濟學的角度，還會分成短期與長期討論，試著推敲出景氣循環的階段。

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試著從歷史文書中整理出可用的數據，並進行量化分析。只不過，並非每段時期都能「幸運地」有詳細實證資料支持這類研究。也就是說，要以現代經濟學的研究技法分析歷史物價，就可能會受限於資料不足而窒礙難行。這個時候，歷史學者恰能以片斷的多方資料進行整理，進而提出嶄新的觀點。

卜正民教授以明朝的私人記錄與方志內容為基礎，讓讀者能理解各種商品的價格。值得注意的是，若只對同一時間點的單項商品價格進行羅列，並無法讓讀者感受到價格數字的意義。於是，這本書巧妙納入不同商品的價格，甚至涵蓋各類人口的價格紀錄。作者還透過有限的資料估算出明朝富裕階層與社會底層的家計單位每年所需的收入與開銷，詳細瞭解到有錢人家一年的薪資介於14-22兩，生活成本為23兩餘；而窮人家的年度薪資則介於5-12兩，生活成本卻有14兩之多，呈現出入不敷出的現象。

這樣的討論，即是在無法瞭解所得分配和欠缺當代嚴謹家計調查的背景下，以有限資料體現出不同階層的生活差距。本書的一大重要的貢獻，即在於以淺顯易懂的方式，呈現史冊所記載的不同商品價格，讓讀者約略感受到當時貨幣的購買力，瞭解明朝社會經濟的初步輪廓。

作者除了援引中國國內的資料外，還積極找尋到同時期前往中國的外國人記錄。這些外國人記錄了在中國所見識到的物價，加上與自己國家的物價相較，得以窺見中國和其他國家同樣商品在價格上的差異。另一方面，作者也將日本的國際貿易納入討論，得以瞭解到東亞的內部貿易與對歐洲的東西方貿易情況。在本書論述的過程中，讀者將能透過各地舶來品的價格介紹，看到各國參與國際貿易的情形。

前述所提及的討論，皆是為了鋪陳作者的論點：全球氣候造成明朝糧食價格提升，導致糧價高到無法負荷。此時作者進一步將氣候問題納入影響物價的要素，且運用地方志資料為佐證。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地方志史料提及災荒和物價下跌的不正常價格狀態時，大多是以買方角度，而非從賣方角度記錄。這樣的歷史記載忽略了生產者的角色，也就是低廉的價格對消費者雖然是有利的，對生產者來說卻是一場災難。就此點而論，顯現出本書資料考證的嚴謹態度。

從中央政府的立場來看，糧價失控可能會造成地方官員的烏紗帽不保，甚至是政權瓦解。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作者透過官員活動，能夠看到政府在供需失調時嘗試以政策對數量或價格進行調控。舉例來說，明朝官方為了穩定糧價，既可以從官倉釋出糧食以增加供應，進而降低價格，也能夠透過道德勸說的方式，要求地方大戶捐糧或降價出售。

本書最為精彩之處，想必是作者運用災荒時期的糧價報告，清楚整理成書中災荒糧價，並進行分析。本書另一精彩之處，則是指出溫度與氣候為農業發展的重要關鍵。作者援引天文學家約翰‧艾迪以西方為觀察對象的論點，同樣適用於陳述明朝的現象，並以傳教士利瑪竇的觀察進行論證。氣候變遷不僅止於造成糧食價格上漲，更改變運銷體系，而女真崛起可能也與氣候異常的背景有關，最終才導致明朝衰亡。

為什麼像中國這樣一個擁有充沛農業勞動力的地方，且政府糧食存量充足、市場運作良好，最終卻還是出現明朝滅亡的大規模災難呢？在極端氣候的脈絡底下，災荒時期糧價變化的規模和速度，為我們提供了一項意想不到的解答。

站在一名讀者的觀點來看，閱讀卜正民這本淺顯易懂的新書，能讓我們瞭解到物價、環境變遷與國際貿易等因素如何在中國與東亞互相連動，更可以快速吸收明帝國滅亡的新觀點。因此本人樂意將這本書推薦給對經濟史有興趣的讀者。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之《價崩：氣候危機與大明王朝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