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對花卉的精美本質了解得多麼好啊！」《鳶尾花》：聖雷米歲月的起始與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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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Junie Wang
聖雷米創作顛峰期
聖雷米療養院原本是座12世紀時期建立的修道院，中世紀時，修道院一直是知識、文學及藝術的寶庫。在1454年西方活字印刷術問世之前，修道院迴廊某處總有個繕寫室，那兒曾經是無數修士端坐終日，專心抄寫並精心描繪，將上帝話語和眾多故事流瀉轉載於羊皮紙上的神聖場所。直到後來，手抄書逐漸凋零，寂靜迴廊裡傳來的沙沙抄寫聲響才依依逝去。
然而，修道場所與世隔絕的寂靜氛圍一直存續，也在數百年後成為梵谷避難之所。從這角度來看的話，梵谷傑作與修道院的相遇似乎是命定的邂逅。
南法的五月天，已然繁花處處，療養院的花園裡，就能見到春日裡展顏盛開的鳶尾花。由於病情不定反覆發作，之前又曾有多次自殘紀錄，剛住進來時，院方並不允許梵谷外出，以免他又昏倒在路邊、驚擾民眾或再被攻擊。於是療養院那一方庭園與窗外景色，便成為梵谷觀察自然、仰望世界的取材來源。
對於梵谷來說，作畫是避免自己陷入瘋狂的唯一方法。藉由觀察創作進展與技法表現，他也才能確信自己不是個瘋子，因為他仍然具有思考能力和繪畫技藝，足以去推敲並安排構圖、形式和色彩。這點從他留下的許多畫作草圖也可以證明。若是早已神智紊亂，又如何為同一幅畫作製作多張草稿，以獲得最佳成果？
從荷蘭時期陰鬱沉重仿效古典，巴黎時期因印象派啟發而綻放多彩，初抵南法追尋豔陽風光，再到進入聖雷米療養院，即使健康每況愈下，卻也讓梵谷正式進入他的創作成熟期。
面對不停出現的幻覺和身體病痛，梵谷選擇將自己深深埋進畫布和顏料之中，幾乎是拚盡力氣般，留下揉合了眼前景色和心中狂熱的畫面。畢竟他一直到人生最後十年才開始畫畫，而他生命中最後兩年，更像是夏日花火般燦爛綻放後卻迅速殞逝。那些濃烈純粹相互激盪的用色、旋轉動態的筆觸、堅決有力的線條、澎湃洶湧的情感，以及強烈深刻的表現效果，都為現代藝術開創嶄新格局。即使不見容於當時主流標準，仍深深影響幾乎所有後起藝術運動，例如象徵主義、野獸派、表現主義等等。
綻放鳶尾花
進入療養院約第一個禮拜，或許是在入院後首次發病前，梵谷便畫下這幅《鳶尾花》，大概是盛開的鳶尾斑斕秀麗，搖曳得太多嬌，使得他以這幅作品為自己的巔峰時期揭開序幕。換句話說，這是他聖雷米時期首幅作品，且讓我們尊稱它為「《鳶尾花》一號」。事實上梵谷在聖雷米療養院一年間，共畫下4幅鳶尾花。
《鳶尾花》一號明顯受到日本浮世繪版畫影響。梵谷原本便憧憬這個遙遠的東方文化，和弟弟西奧共同收藏大約600幅浮世繪作品，在巴黎時也曾仿作浮世繪。他悉心琢磨東、西方藝術相似與相異之處，試圖從色彩和線條兩者關係中發展出全新手法，再應用於作品中。
1.輪廓線：由於浮世繪是木刻版畫，線條便成為形塑造型的重要因素。《鳶尾花》的強烈輪廓線便是日本版畫典型元素，可用來增強繪畫表現力。
2.構圖：刻意裁剪過的構圖，讓一大叢鳶尾花群不分主次，喧騰熱鬧地充滿整張畫布，可以說是向四處流動。這類「沒規沒矩」的安排，在西方傳統靜物畫講究主次有序、結構性和空間關係的構圖理論中甚少存在。
3.取景角度：刻意拉近描繪主體，幾乎是特寫鏡頭，而且見不到天空，無法創造距離感和景深，有別於透視法所強調的縱深效果。
4.平面性：並未根據光線來源和明暗作用塑造出立體感，讓畫面看來相對更加具有平面性，不同於傳統繪畫理論的光影理論。與此同時，和梵谷同樣待在普羅旺斯的塞尚也在拆解傳統透視法，尋覓觀看世界之真實方式；再往後發展十餘年，立體派那套從各個角度分解物體，再組成平面的顛覆理論便會誕生。
5.色彩分布：畫布被區分成明顯並對稱的色塊。中央是冷調綠色，被鳶尾的藍紫色上下包圍，左下角是暖調紅棕色土地，左上角暖調綠色有赭橘色點綴，再間雜黃色和白色。像這類色域布局效果，在浮世繪風景畫中經常被應用。如此，便能讓畫面裡繁多物件藉由主要色調安排而有了穩定的秩序感，維持視覺效果的和諧，同時強調紫色花朵和綠色葉子的能量和動態。
梵谷為他巔峰時期第一幅《鳶尾花》成功創造了平衡氛圍。觀察到如此精密的色彩配置，以及處處用心的安排，你說，他若真是完全陷入瘋狂，還能心機這麼重嗎？另外，有沒有注意到紫色鳶尾花叢中，還有一朵白色鳶尾亭亭玉立盎然綻放著？
由此看來，東西方藝術的交融效應往往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廣大與深遠。重點是，偉大的藝術家能夠吸收各方所長，並發展出自我詮釋而傾倒眾人，梵谷便是一例。
《鳶尾花》雖則色彩飽滿線條強烈，看來卻是柔軟而輕盈。充滿了蓬勃生命力與芬芳氣息，從遠處便能引人注目。細看畫面裡的每朵鳶尾花都是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一朵造型重複。偏執狂如梵谷，肯定是從早到晚待在花叢前認真盯著看，仔細研究它們的姿態及形狀，以創造出各種彎曲輪廓。這些波浪、扭曲和捲曲線條，以最講究的方式豐厚了鳶尾花的纖美花型和搖曳身姿，讓我們恍若置身花叢之前，再被迷得神魂顛倒。
不過你知道嗎？梵谷本人應該並不是很滿意這幅作品。
由於未曾找到任何相關素描，這幅《鳶尾花》看來只是梵谷的研究習作，並非已經完成的作品。原來區區草稿而已便如此厲害。但是梵谷的好弟弟西奧慧眼識好畫，不枉費從事畫作交易的專業眼光，依舊將它送往1889年9月「獨立沙龍展」（Salon des Indépendants）參展。這也是梵谷生前唯一一回公開展出這件畫作。當然，在獨立沙龍展上，如此富有異國情調的前衛手法沒有獲得共鳴，《鳶尾花》尚未覓得伯樂，沒有賣出，要等梵谷去世之後，《鳶尾花》才會遇上知音。
《鳶尾花》的第一位擁有者，就是梵谷最早的支持者之一，江湖人稱「唐吉老爹」的朱利安．唐吉（Julien Père Tanguy, 1825-1894）。他是一位畫具商和藝術品經銷商，經常資助落魄藝術家，梵谷也受過他不少協助。他前後便為老爹畫過三次肖像畫。唐吉老爹後來在1892年以300法郎的代價，將《鳶尾花》賣給了藝術評論家奧克塔夫．米爾博（Octave Mirbeau, 1848-1917），他也是最早的梵谷粉。米爾博曾經滿心歡喜地說：「梵谷對花卉的精美本質了解得多麼好啊！」
在梵谷已經被一再炒作的現代，只要他稍具名氣的作品，大約早已被捧上了天。只是芸芸眾生的審美觀和喜好時常被潮流給左右，1890年代，當梵谷還沒沒無聞，畫布上那些顏料下很重、筆觸很扭曲、效果太強烈的構成，曾驚嚇許多人，並引來不少批評和訕笑。對比起來，唐吉老爹真是慈祥又佛心，而米爾博很識貨。
除了《鳶尾花》一號，梵谷還有其他三幅《鳶尾花》。
一號完成之後沒多久，同樣也是在1889年5月，又有《鳶尾花》二號（The Iris）誕生。這回他只特寫一朵盛開鳶尾，把焦點放在如利劍般延展的莖葉，並詳加勾勒輪廓。周圍還布滿圓形黃色野花，為整個綠色調為主的畫面增添層次注入活力，滿滿流露出他對自然的欣賞和熱愛。普羅旺斯五月的宜人氣候和群花盛開的庭園，肯定也曾好好地溫柔地安撫梵谷敏感又狂熱的心。
至於第三、第四幅鳶尾花都要等到約莫一年後，梵谷準備離開普羅旺斯返回巴黎前一刻了。《鳶尾花》三號和四號不同於之前兩位前輩長於泥土，而是置放於花瓶中，被梵谷拿來作為研究色彩之用，以呈現色彩對比效應。其中一幅帶有鮮豔的黃色背景，另一幅則為粉色背景。
《鳶尾花》三號中，梵谷以鮮麗黃色背景襯托紫色花朵，使得裝飾形式更加明顯。鳶尾原本是紫色，但紅色顏料因歲月褪色後，才變成如今我們看到的藍色。至於粉色背景的《鳶尾花》四號裡，他則將紫色花朵和粉紅色背景、綠色莖葉及桌面進行對照。同樣也受到紅色顏料褪色影響，原本的粉色背景應該色彩更飽和。
梵谷逝去後，《鳶尾花》四號一直被他母親珍藏著，直到1907年老人家生命最後一刻。梵谷將鳶尾花置放於粉色背景，以營造柔和的協調感。這一束恬靜柔美鳶尾花，想必也給予了老太太在遲暮之年對於愛子的些許念想與慰藉吧。
《鳶尾花》一號後來被易手十多次，1987年曾在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創下5,390萬美金天價。蟬連世界最貴藝術品兩年多之後，由於原買主澳洲富商艾倫．邦德（Alan Bond）籌不出足夠金額付款，只好把畫作退還給蘇富比，最終於1990年落腳洛杉磯的蓋堤藝術中心（the Getty Center）。向來財大氣粗沒在怕的蓋提中心，究竟是以多少金額獲得這幅梵谷的不世之作當成鎮館之寶一直是個謎，因為館方始終神祕兮兮很低調，故而無從得知實際價碼（歡迎提供各種八卦消息……）。直到如今，每當拜訪蓋堤中心，尺寸不大的《鳶尾花》前總聚滿朝聖人潮，甚至還可見到許多海外遊學團體在此拍攝一張又一張團體照，已然是蓋堤藝術中心最著名的藏品。
這四幅《鳶尾花》，代表梵谷聖雷米歲月的起始與尾聲，也象徵他繪畫之路的循序進展與豐美果實。若下次有機會見到其中任何一幅，千萬要氣定神閒好整以暇，讓思緒走進百多年前的普羅旺斯鄉間，好好觀察那些旋轉勾騰的線條與飽滿穠豔色彩，細細感受梵谷的繁花似錦五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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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尋光之路》特展（Van Gogh：Journey of Light）
展覽期間：2024年8月24日至11月11日（週二不休館）
展覽時間：每日11:00-18:00（17:30停止售票入場）
展覽地點：富邦美術館3F日光展廳（台北市信義區松高路79號）
借展單位：荷蘭庫勒穆勒美術館
主辦單位：富邦美術館、聯合數位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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