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Netfilx影集《吞下宇宙的男孩》同名原著!神奇預言與不可思議的友情
文/川特.戴爾頓
三十二年前,一九五三年二月,在布里斯本最高法院經過六天的審理後,名叫艾德溫.詹姆斯.卓頓.史丹利法官的男子將瘦皮猴判處無期徒刑,理由是他用一把點四五柯爾特手槍,把名叫艾索.麥柯溫的計程車司機殘忍毆打致死。報紙總是把瘦皮猴稱呼為「計程車司機殺手」。
我只稱呼他是我的保母。
「離合器,」他說。
因為踩下離合器,瘦皮猴的左大腿顯得緊繃;那條腿顯得老邁又曬得黝黑,上面大概有七百五十條皺紋吧,因為他可能有七百五十歲了。瘦皮猴曬得黝黑的老邁左手撥動排檔桿。一根手捲菸燃燒成黃色、灰色然後變黑,顫巍巍地掛在他下唇的嘴角,口水隨之滴落。
「打空檔。」
透過擋風玻璃的裂縫,我可以看到我哥哥,奧古斯特。他坐在我們家的褐色矮磚牆上,伸出他的右手食指,以流暢的草寫字體書寫他的人生故事,把每一個字深深刻印在清透的空氣裡。
男孩在空中書寫。
我的老鄰居基恩.克萊明斯說,男孩在空中書寫的模樣,很像莫札特在彈鋼琴,很像每個字都有其目的地,在他忙碌心靈以外的地方打包並寄送出去。不是寫在紙張、書寫板或打字機上,而是寫在清透的空氣裡,寫在看不見的材質上,那種重要的材質很能表現信仰,你可能根本不知其存在,不知其有時彎折成風,吹拂你的臉龐。筆記、意見、日記,全部書寫於清透的空氣裡,他那纖長的食指揮灑舞動,將文字和句子書寫於虛無;彷彿必須從他腦中全部取出,但也需要讓那些故事消失於虛空,他永遠將手指伸入永恆的玻璃瓶,沾取看不見的書寫墨水。字句悶在內心並不好,釋放出來永遠比藏在心裡好。
他的左手抓著莉亞公主。男孩從來不曾放手。六個星期前,瘦皮猴帶我和奧古斯特去亞塔拉區的汽車電影院,一口氣看完全部三集的《星際大戰》電影。我們沉浸於遙遠的星系,坐在這輛「陸地巡航艦」的後座,頭枕著充氣的袋裝紅酒袋。袋子被放在帶有死鯡魚氣味的老舊螃蟹籠上,瘦皮猴把籠子放在後座,旁邊還有釣具盒和老舊的煤油燈。昆士蘭東南方的夜空有好多星星,當「千年鷹號」宇宙飛船飛向電影螢幕邊緣時,我一度覺得它有可能就這樣飛入我們的星空,以光速的超高速飛行直接降落到澳洲的雪梨。
「你有沒有在聽啊?」瘦皮猴吼道。
「有。」
沒有。我應該要聽到,但從來沒有。我老是想太多奧古斯特的事。想著媽咪。想著萊爾。想著瘦皮猴的巴迪霍利眼鏡。想著瘦皮猴額頭的深邃皺紋。想著他走路的滑稽模樣—自從他在一九五二年開槍打中自己的腿之後就變成那樣。想著他像我一樣,有一顆雀斑帶來幸運。想著他有多麼相信我,那時我告訴他,我的幸運雀斑真的有魔力,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我很緊張或害怕或迷惘的時候,第一個直覺就是看著那顆位於右手食指中間關節上的深褐色雀斑,然後我就覺得安心多了。我說,瘦皮猴,聽起來很蠢。我說,瘦皮猴,聽起來很瘋狂。不過,他給我看他自己的幸運雀斑,幾乎算是一顆痣,剛好位於右手腕骨的關節突起處。他說,他覺得那可能是惡性的,不過那是他的幸運雀斑,他不可能切掉它。他說,在D區九號牢房裡,那顆雀斑變得很神聖,因為讓他聯想到艾琳左大腿內側高處的一顆雀斑,距離她最神聖的地方不太遠。而他向我保證,總有一天我會深深了解某位女子大腿內側高處的珍貴地方,我也會了解馬可孛羅第一次伸手撫過絲綢究竟有什麼樣的感受。
我喜歡那樣的故事,於是我告訴瘦皮猴,大概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右手食指關節上的雀斑,當時我穿著黃色上衣搭配褐色袖子,坐在塑膠材質的褐色長條休閒椅上,那是我最早的記憶。記憶中有部電視機開著。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食指,看到那個雀斑,接著抬起頭,轉頭向右,看到一張臉,我以為是萊爾的臉,但可能是我父親的臉,雖然我根本不記得自己父親的臉。
因此,那個雀斑一直是有意識的。我個人的宇宙初始大霹靂。休閒椅。黃色和褐色的上衣。而我抵達了。我在這裡。我對瘦皮猴說,我覺得其他事情都很可疑,那一刻之前的四年可能從來不曾發生過。聽到我這樣說,瘦皮猴笑了笑。他說,我右手食指關節上的雀斑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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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動引擎。
「看在他媽的份上,蘇格拉底,我剛才是怎麼說的?」瘦皮猴咆哮說。
「你的腳往下踩時要小心?」
「你剛才一直呆呆看著我。你一副有在聽的樣子,可是他媽的根本沒聽進去。你的視線一直在我臉上飄來飄去,看看這個,看看那邊,但是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都是奧古斯特的錯。那個男孩不說話。聊天像針篐在空中揮舞,交談像大提琴百轉低迴。他可以說話,但不想說。我記得他沒說過半個字。沒有對我說,沒有對媽咪說,沒有對萊爾說,連對瘦皮猴都不說。他溝通的方式真夠巧妙,傳達大段對話的方式是輕輕碰一下你的手臂、一聲笑、一搖頭。透過轉開維吉麥抹醬瓶蓋,他可以把感受傳達給你。透過在麵包上面抹奶油,他可以把自己的開心程度傳達給你,也能透過綁鞋帶傳達他有多悲傷。
有些日子,我坐在休閒椅上面對著他,兩人用雅達利遊戲機一起玩「打磚塊」遊戲,由於實在太好玩了,我望向他,而說巧不巧,我發誓那一刻他正準備開口說話。「說啊,」我說。「我知道你想說。就說出來吧。」他笑了笑,把頭歪向左邊,挑挑左邊眉毛,右手的動作劃個弧形,很像撫摸一個看不見的雪花玻璃球,而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很抱歉。埃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為何不說話。埃利,不是今天。好了,他媽的輪到你了。
媽咪說,大約就在她逃離我爸身邊那時,奧古斯特不再說話。當時奧古斯特六歲。她說,宇宙偷走她兒子的話語,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趁她深深困在那件事裡面的時候;等我年紀再大一點,她就會告訴我宇宙如何偷走她兒子,取而代之的是神祕的A級外星天線—這就是過去八年來與我同睡上下舖的對象。
每隔一陣子,奧古斯特的班上就有某個倒楣的小孩取笑他拒絕說話。他的反應永遠都一樣:他走向那個本月特愛口出惡言的學校惡霸,那傢伙也太不小心,不知道奧古斯特隱藏著宛如精神變態的暴怒傾向,這都要歸功於他早就確立了不用言語解釋自己的舉動;他逕自攻擊那傢伙完好無瑕的下巴、鼻子和肋骨,使出十六擊組合拳的三招之一,那是我媽交往很久的男友萊爾教的,他在後院小屋裡架設老舊的褐色皮革拳擊吊袋,在無止境的冬天週末不屈不撓教我們兄弟倆努力練習。萊爾什麼事都不太相信,不過他相信打斷鼻梁擁有改變情勢的力量。
老師通常站在奧古斯特這邊,因為他是成績全A的學生,是他們悉心栽培的對象。每次有兒童心理學家來敲門,媽咪都忙著提供其他學校老師的熱烈證詞,說明奧古斯特為何是所有班級夢寐以求的學生,以及更多像他這樣的孩子,他媽的徹底沉默的孩子,為何會讓昆士蘭的教育系統從中獲益。
媽咪說,奧古斯特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會花好幾個小時盯著可以反射東西的事物。每次我砰砰亂摔玩具卡車、在廚房地板上玩積木,而媽咪做著紅蘿蔔蛋糕時,他會盯著媽咪的老舊圓形化妝鏡。他會在水坑旁邊坐上好幾個小時,低頭盯著自己的倒影,不是像希臘神話裡的納西瑟斯那麼自戀,而是像媽咪說的充滿探究精神,很像真的在研究個什麼勁兒。我走過我們的臥室門口,常會逮到他對著老舊木頭飾板抽屜櫃上面的鏡子擠眉弄眼。「找到沒?」我問過一次,那時我九歲。他在鏡子前面轉過身,表情茫然,上唇的左邊嘴角上方有點抽搐。這讓我得知有個世界遠在我們的乳白色臥室牆壁之外,我既沒有心理準備也不需要加入。但是只要看到他凝視自己,我就繼續問他那個問題:「找到沒?」
他總是盯著月亮,望向我們臥室窗外,追蹤月亮越過我家上方的路徑。他很清楚月光的角度。有時候,在很深的夜裡,他會穿著睡衣,從我們房間窗戶溜出去,解開橡皮水管,拉著它一路走向屋前的路邊,他會坐在那裡好幾個小時,往街上靜靜灌水。只要角度剛好正確,一個巨大的水池會裝滿圓月的銀色倒影。「月池,」我在某個寒冷的夜裡這樣大聲說道。而奧古斯特眉開眼笑,伸出右手臂攬住我的肩膀,點點頭,就像莫札特會在歌劇《唐喬凡尼》演出結束時點點頭,那是我們鄰居基恩.克萊明斯最喜歡的歌劇。他屈膝跪下,伸出右手食指,用完美的草寫字體在月池上方寫了幾個字。
「男孩吞下宇宙,」他寫道。
奧古斯特教我很多瑣事。教我如何解讀表情,如何從言語以外的各方面盡可能擷取訊息,如何從你眼前不是用言語表達的每一件事物挖掘出表情、對話和內幕等訊息,而那些事物沒有真正開口對你訴說。奧古斯特教我不必隨時聆聽。只要觀察就行。
●本文摘選自大塊文化出版之《吞下宇宙的男孩【Netflix影集書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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