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導讀《無懼黑暗》:一位自願臥底納粹集中營的波蘭英雄
奧許維茲,納粹屠殺惡行的代名詞,大量猶太人、蘇聯戰俘與東歐人民的死亡工廠,超過一百萬人命喪此處。威托德.皮雷茨基為了瞭解奧許維茲的實情,冒著生命危險親身潛入,不但讓盟軍首次得知納粹在奧許維茲大舉屠殺猶太人,並憑藉堅定的意志與膽識,建立起地下反抗勢力以隨時解放奧許維茲,如今被視為波蘭的國家英雄。
皮雷茨基驚險逃出奧許維茲後寫成完整報告,不僅詳實記下裡頭的囚犯遭受的苦難,為人類歷史的悲劇留下珍貴的個人見證;直率而充滿力量的文句更流露對抗極權的決心,展現出人性的堅毅,賦予人們面對動盪時局的希望與勇氣。(編按)
文/童偉格
他們總是宣稱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涉及利益,只是義務,不過是任何處在他們位置上的人都會做的。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內化了身為一個政體的成員的義務,絲毫不受國家體制已經不存的事實所影響,並不斷地重新思考這些義務對他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在波蘭的國家地位已不復存的情況下,他們這種姿態完全沒有意義,但是他們的行動卻遠遠超乎任何人對他們的要求。——提摩希‧史奈德,《黑土》
全景看來,威托德‧皮雷茨基的一生,體現了一位愛國之人,對波蘭第二共和(1918-1939)的真摯信靠,無論共和國是否實存。初始,他參與對抗布爾什維克的戰爭,襄贊波蘭,在強權洪泛地帶,肇建一個獨立的現代民族國家。
接著,是當共和國終遭德蘇瓜分,他追隨流亡政府指揮,在家鄉,投身地下抵抗運動。最後,則是當二戰結束、冷戰新秩序成形伊時,他繼續反抗波共專政,以致終遭黨國刑殺。他不輟的堅持誠然可貴,他之被暴力侵奪的命運,卻不免亦是彼時,許多同心奮鬥者,共享的悲劇。
終戰是年,他送呈地下軍的第三份奧許維茲臥底報告(即本書),除了早期文獻所具備的珍貴價值之外,也因其明確對話意圖,而顯得獨特。當時,納粹既已敗亡,這份報告,也就再無將集中營苦難,揭露給世人的迫切性。
對他而言,這部重寫的現場實錄,字字句句,都更是為了返還給仍在奮戰的同胞——即他在報告中,一再呼告的「波蘭人」。共和國同胞的抵抗行動,能否在奧許維茲其外及其後續存,是他關注的重點。
因此,這整部實錄,執著拷問見證者暨作者個人,臨場的意志。我們可見:從踏入集中營開始,皮雷茨基即反思營門之上,「工作使人自由」這一標語的寓意。他察知確實,當苦勞到肉身瀕死,會有片刻,人置身在恍如物外的「自由」中。這般表述,既是在事後,澹看與自嘲個人的受難,且也將儼然不可褻瀆的第三帝國修辭,一併在反諷中解構。由此,受難之「我」,得以在回憶書寫中,渾然無傷地在場。
皮雷茨基如是,以一致的健朗之姿,連結營內更多反抗者。他們,以不變的抵抗意志,反詰整部實錄裡,一幅人世變相圖:1940年底,在尚是勞動營的奧許維茲,他看見親衛隊員們掏鈔票,賭一名被倒埋入土的囚犯,能撐多久不死。如此雅興。到了1942年底,隨奧許維茲轉型為滅絕營,無人再有餘裕藉施虐自娛了;此時,施放毒氣、注射苯酚、火葬場槍決等屠殺手段並用,只追求效率。短短兩年間,待死囚犯們,亦長出特異心理素質:離集體處決「才過半小時,有些人已開始排隊購買人造奶油或菸草,完全不管自己就站在一具具屍體堆疊起來的屍山旁」。如此家常。
再過半年,他發覺日屠四千餘人、成為納粹新滅絕中心的奧許維茲,竟也鍛鍊出與死亡同寢的「生命力」。囚犯與囚犯間,或「不只是親衛隊男性,就連囚犯也會與穿著親衛隊制服的德國女人性交」;甚至「結成伴侶」,「造成情感包袱」。臥底近三年,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起義事無可成,遂開始構思逃脫計畫。
皮雷茨基以不變視角,條縷速寫種種業經高壓磨輾的,人的存有體驗。一名囚犯,得通過如此多考驗:負重如駝獸,自砌營區高牆;聽教堂鐘聲集合,同觀行刑儀典;日夜趕工,為德國高官子弟客製玩具;競相擠身管弦樂團,以取悅熱愛古典樂的司令官;凡此種種的顛亂倒錯。然而,當他倖存,他面對的,卻是更艱難的悖論——事實是,在此堊地,死難同伴愈多,倖存者,也就能分得更多物資,因此活得更好。
就此而言,一名倖存者經驗的,亦是對人性的靜默褫奪:在營內,他以全副生而為人的努力,愈堅強活過一日,他就更愈疏遠了生而為人的自己。這導致憤恨,如皮雷茨基始終不明白,營牆外即波蘭鄉土,何以他企盼的援軍,始終遲遲其行?這也導致罪疚,如報告總結:即便是在僥倖逃脫之後,他也始終懷疑,自己能否讓「外人」真切懂得,除了性命,關於人的存有,集中營更深刻毀滅的是什麼?
皮雷茨基自我拷問的,接近多年以後,歷史學家史奈德,捻出的最大難題:暴政昭然可解,說到底並不令人驚訝;相較於此,時至今日,我們猶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毋寧是那些「跟我們差異不大的人們,在密室中殺害了另一些跟我們差異不大的人們」,這一事關集中營的根本事實。從這部見證錄看來,皮雷茨基的拷問亦終於無解,然而,當自覺「我」並未真的從奧許維茲脫逃,且在回憶書寫中,一再直面無解時,皮雷茨基卻為「我們」,示現了勇氣的實然。
一種非凡的勇氣。或許,藉由回顧,皮雷茨基最想對同行者說的是:縱然可能毫無意義,然而,在一個人屠殺人的地方,為了堅持自己,為與昔往之「我」,信念並無二致的普通人,人的確有義務,不尋常地自我要求,以有別於另一些,必然會隨形勢變貌的普通人。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之《無懼黑暗:自願臥底納粹集中營的英雄》。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