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咪-珍・畢爾/擁抱流水─獻給英國河流的一曲頌歌
文/愛咪-珍・畢爾(Amy-Jane Beer)
兩個男人在森林的窄橋上相遇。兩人都是戰士。兩人都很驕傲。一位是七呎高的蠻勇之士,另一位則輕盈並聰明得像隻狐狸。他們決鬥,先是用語言,然後是鐵頭棒,以不只一種方式瞭解彼此。不久後,兩人都落入水中。
巨人聲稱勝利,但從河流起身後,就此有了新的命運和名字。
羅賓漢和小約翰的相遇是我最喜歡的洗禮故事。河流有雙重角色,自從天地開闢以來,河流的象徵都是如此這般,它是分隔兩個男人的界線,他們透過它變成至交。在一九八〇年代,電視改編劇《舍伍德的羅賓漢》(Robin of Sherwood)中,編劇理察‧卡本特(Richard Carpenter)以生花妙筆,賦予河流魔力,而河水的浸泡也暗喻小約翰從崇拜撒旦的諾曼男爵施咒下,全然解放。
儘管我小時候暴露在大量軍事愛國主義中,我多少有點如浮萍般的童年使我對家鄉的認同有點半吊子性質。但那部電視劇讓我深深從骨子裡覺得自己是英國人,並在我上了教堂仍覺得有所不足時,以某些較古老的神祇填滿心靈的空隙。在後來的一些年間,我把祂們全忘得一乾二淨,但祂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而一位神祕的森林巫師假扮成獵人赫納,對飾演羅賓漢的邁克爾‧普雷德(Michael Praed)所說的話,仍舊以相同力道縈繞我心田,啟發我並重新讓我安心。無事遭到忘卻。從來沒有。
無論你將河流視為連結或障礙,大都是視你的角度而定。
對在約克市中心那兩座陸橋上任何一側塞車的駕駛而言,烏茲河是個障礙。但沒有河流,就不會有約克的存在,而河流的流動遠遠比曾大部分環繞城市的沼澤來得馴服,並在至少直到一九九〇年代的貨物運輸上扮演要角。在倫敦,泰晤士河是文化也是物理分水嶺,但也是此市最大和最古老的自然資產。
河流作為同時是界線和入口的二元性,透過歷史和神話得到重複歌頌。當西元前四九年,凱撒和他的軍隊跨越盧比孔河(Rubicon)時,那便成為戰爭必然發生的象徵行徑。就如跨越神祕的冥河,是旅行至古典世界的地獄不可或缺的經歷。
河流是天然的管轄界線,從後院到國家不一而足。
在不列顛,河流長久以來被當作教區和郡的邊界。我今天就走在這樣一條界線上,靠近麥克西(Maxey)村莊,就在劍橋郡─林肯郡的邊界上。河流在二十世紀前半被截彎取直,但郡的界線仍舊忠實地循著古老的彎曲水道,因此現在河水從郡到郡間像條碼般閃爍,造成劍橋郡的某些零星土地孤立在林肯郡的河邊,反之亦然。
我現在說的河是威蓮河(Welland),穿越彼得伯勒(Peterborough)北部廣大的農耕平原,其中大部分曾是沼澤地。那地區的行政界線改變得非常頻繁。麥克西曾是彼得伯勒和那薩伯杭德(Nassaburgh Hundred)中世紀司法管轄區的部分,然後併入曾短暫存在的杭廷頓郡和彼得伯勒合併郡(彼得伯勒本身並未納入),再來又重新分配給劍橋郡(劍橋不再是其一部分)。我納悶現在當地人在被問到是哪裡人時會說什麼。
威蓮河的河水曾延伸穿越過一大片沼澤地,沿著奈恩河(Nene)注入廣闊的威特樂賽湖(Whittlesey Mere)。它曾是英格蘭第一大湖;六英里長乘三英里寬,儘管湖水從未深過幾呎,但它在一八五二年遭全部排乾,以創造豐饒的農耕土地。威蓮河上游也曾遭重大整治,現在流過一系列溝渠、河道和水道,複雜到你若想試圖瞭解,可能會發瘋──甚至是在有圖解的幫助下。值此之際,抽取水(包括一九七〇年代的拉特蘭湖水壩[Rutland Water])意味著整個系統現在承載的水比以前少。
從我這個局外人的觀點看來,這個製圖、水文學和行政的混亂讓此地產生漂若浮萍之感。
我從西迪平(West Deeping)朝赫普斯頓(Helpston)走,沿著現今稱做國王街(Kings Street)的羅馬道路的部分向前。對早期的工程師而言,要橫貫威蓮河氾濫平原一定是個重大的挑戰──道路的這個短暫路段越過幾個河道和水道上的九座橋樑。在其中一座橋樑之下的河水現在已經乾涸,幾世紀以來雕刻其上的塗鴉文字多到數不清,包括農夫詩人約翰‧克雷(John Clare)雕刻的「約翰‧克雷在一八一一年造訪赫普斯頓」等字眼,他那時十八歲,正在接受石匠的學徒訓練。
但今天這地方最令人吃驚之處在於有人住在這裡。在橋拱下排有床、地毯、桌子和架子,一個塞滿復古廚房器具的抽屜,好幾罐食物和裝飾品,甚至還有一個很重的花瓶,裡面插有一捆裝飾性的蒲葦。這裡看起來樸實無華但又骯髒無比,我無法肯定地說,這是瘋狂或悲哀或別的什麼。它很像我小時候夢想有的小窩──設備完善、裝飾別出心裁。
我散步穿越麥克西洩洪道(Maxey Cut),進入淹水的礫石採石場區,這地方曾是青銅時代的不列顛最大的儀式地點之一。這地方數年來在我的想像中散發幽幽魅力,那是自從我讀了法蘭西斯‧普萊爾(Francis Pryor)於一九八〇年代早期在此的考古調查記載之後。普萊爾因在芬斯(Fens)和東安格里亞(East Anglia)的考古發現而聲名大噪──包括此地,也就是彼得伯勒的馮格特(Fengate),後來還有霍爾姆一世(Holme I)的驚人木製紀念碑的出土,後者以海石陣(Seahenge)聞名,為諾福克(Norfolk)的霍爾姆海岸的海潮沖刷所揭露。
麥克西地區的石陣、堤道和古道路的完整範圍直到一九七六年的乾旱才展露,隨此顯現作物痕跡(cropmark)──潛在特色導致作物成長出現輕微不同的結果。普萊爾和他的同事花了數年嘗試,以盡可能地理解這遺址在砂石開採前的大部分原貌。對新石器時代的人而言,這個平坦、毫無特色的地貌為何意義重大,原因並不明朗;但普萊爾指出,可能是相同事物使得此地擁有與霍爾姆一世時期一樣特別的地貌:在製造那些紀念物的時代,它們位處接近或由水包圍的地形裡。
這類地方豐饒而生產力高,也許也因為儀式活動而受到偏愛,因為它們靠近那時可棲息世界的邊緣。在此使用一個多少已被濫用的專門術語──它們是閾限空間(liminal space):形上學界線在自然或物理層面的表現形式,往往如同河流、水泉和湖泊,或許被視為從一個到另一個世界的潛在跨越地點。
對我這個未受過訓練的人而言,現在已經沒有事物可以告訴我曾經佇立在此的土方工程、圍牆和石陣。我凝視過作物痕跡的空拍照,並將它們和現代地圖與衛星影像做對比。我多少知道,那兩公里長、兩側是溝渠、現在稱做「麥克西古道」的步道,穿越現代馬路,並與威蓮河的主要水道交會。我在穿越它時,是否想像自己寒毛直豎?我的骨頭裡有股奇怪的顫動感──這感受讓我聯想到針灸,而非行走運動。我確定我沒有,因為它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在馬路上,一次是在河邊的步道上。我是在何時變得如此易受暗示影響?
●本文摘自讀書共和國/二十張出版之《擁抱流水:一段透過河流療傷的感官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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