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談賀淑芳新作《蛻》中的記憶與歷史的重述

聯合新聞網 寶瓶文化
童偉格;聯合報系資料庫

文/童偉格

小說的在場

·作者初稿題為《繁花盛開》。

《繁花盛開》摹寫記憶,既事關人對往事的重述,也事關重述者,對記憶本質的體感。記憶的本質,如辭典裡,簡潔卻深邃的定義:記憶,是「一種將事實保留在意識裡,並自由調用的權力」。記憶即權力。深邃,因為辭典的簡潔,也許,暗示了現世之中,多數時候,保留的不可能,或自由的不被允許。大概因此,關於記憶,我們已有許多表陳事實禁制的討論。如小說家昆德拉,闡述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歷史學家東尼‧賈德,則論證「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的不同——幾乎沒有例外,國家,總會以集體責任論述,規訓她的公民,對個體記憶的調用方式,從而,以再製記憶,來成就失憶的正當性。

上述闡述與論證,亦可用以扼要界定《繁花盛開》,所思辨的規訓框架。小說近尾聲,賀淑芳藉蘿(小說主角之一)的發現,為讀者捻明:關於五一三事件,這個集體之殤,是國家,「製作了一張面具」,且「認為只有它給的版本是對的」。而必然,在禁止追查真相、也就不容究責的情況下,國家,也一併「封鎖上那條本來可以讓整個國家、種族、關係,去深刻蛻變的那條路。」

這一切禁制的基礎,是國家檔案局裡,一九六九年,整年份報導檔案的「缺席」。如小說最後所述。然而,賀淑芳書寫的獨特,倒不在嚮導讀者,直面國家已做成的,如斯澹然、近乎無恥的抹消;且讓讀者,再度同感義憤。獨特的是:早在抵達上述「缺席」以前,小說家已以全部可能的篇幅,為我們,專注複現了不同個體,各自記憶自身,可能的繁然。也許可以說,這正是整部《繁花盛開》,明確的書寫意向:背向集體繫年的懸缺,小說裡的重述者們,乃以個人生命史,來合力繫年;背向歷史檔案的真空,這部小說,則讓事關歷史的書寫,有了如實存有的可能性。

虛構小說因此,是事實意識的重新在場。獨特的亦是:在賀淑芳書寫中,那些虛構的個體們,毋寧已為懸空的理想主體,預習了「深刻蛻變」的苦痛歷程。如小說裡,這同一位蘿,對生物蛻皮之致命性的查察。歷程是:一個個體,從呼吸器官深處,撕扯出一層內膜,「從體內脫到外邊,一個差錯,就會堵塞呼吸,窒息,死」。然而,倘若能倖存,則蛻去的舊我,將成新我的食糧;新我「喫掉它,活下來,恢復力氣」。倘若記憶的重述者,能從被重述所召還的苦痛體感中倖存,則脫蛻的內傷,將亦可能是新我,未來的養料。

一種對主體修復的猶然深許。記憶的重述,與記憶的實感如是,在《繁花盛開》裡密切相關。兩種力學也因此,在小說裡悖論衝決。其一,是關於五一三事件,所固著的受難現場,小說家,以葉金英、葉阿清、陳桂英,及更多角色,各自的見歷來分述。其二,是關於那般綿長的受難其後,小說家則由蘿,這位並未親歷現場之人,來重證受難的實然——它的後效,它對「整個國家、種族、關係」所造成的難明傷損,可能是什麼。前者,繫連起歷時近半世紀的線性敘事;後者,卻令小說自身的線性邏輯可能翻轉,也使《繁花盛開》裡的眾聲敘事,有了叩問同一緘默的嚴峻色澤。

翻轉,因為我們將會發現:也許,是因最後,蘿的夢境裡,那位困居地底的長髮畫家,才有了由最初,「楔子」裡的作畫女人所帶起的,這整部體感五一三事件的小說。也因為,如母親陳桂英等倖存者,他們,以各自生命史,去碎夢一般留挽的受難事實,最後,在蘿這位遲到之人的見歷裡,首先,已是「希望之谷」(痲瘋病院名)左近,遍布雙溪毛絨亂葬崗,卒年,同歸一九六九的墳塚群。

蘿的「在場」:她的生命有多長,五一三其後的時光,具體就有多綿長。嚴峻,因為對蘿而言,記憶如墓碑,是符徵,無記憶,卻已是符旨。也許從此,如母親等人,那般緘默過盡的生命,無法,不形同她必須單獨一身,疊納於內裡的膜衣。對她而言,緘默者的步行,總也昭示未被聲張的創傷,一再的如履。這是說:也許,對遲到者而言,「記憶責任」與「記憶自身」,確切相互索引。記憶的責任,求索記憶自身,自湮滅死境中穿渡。

嚴峻,也因為就上述,對主體修復的深許看來,我猜想,「希望之谷」裡的「希望」一辭,在小說裡,並非反諷語相。希望,亦是確切的,一如自覺承擔責任的記憶者,堅定所想修復的記憶自身。相似希望,智利小說家亞歷杭德羅‧桑布拉,亦曾在《回家的路》裡思辨。這部小說,回顧兩次強震間,歷時二十五年裡,國家,對個人記憶的禁制,並重省一名遲到者如「我」,自覺的書寫意義。「我」認為:「放棄一本書,是因為終於明白它不屬於我們。我們如此渴望讀到它,以致一度堅信我們該親自去寫。我們厭倦了等候別人寫,然後我們再讀的過程。」

書名:《蛻》作者:賀淑芳出版社:寶瓶文化出版日期:2023-08-10

與此相反,則縱然艱辛與困難,卻不放棄去完成一本書,必然,是因書寫者仍然堅信:死者被封印在緘默裡的生命,與我們有關,就是我們,應當清償的記憶債務。就此而言,小說的在場,體現為對「缺席」的執著穿視。小說寄存的希望,因此,總也深許著某種不可能的歸返。只有虛構能為的歸返。

相似的不可能,賀淑芳顯然琢磨得更深切。我也猜想,關於歷史書寫,這正是《繁花盛開》裡,最獨特的實踐:面對真相空闕的冷硬現狀,一位必然遲到的虛構文學創作者,不放棄去干預,必然,還會更愈遲到的,所謂「歷史自身」。也許,可以更簡單說:無論歷程如何艱難,《繁花盛開》的落實,就是果敢的宣告——我們不再等待,有人來允許我們,成就死蔭之谷裡,記憶的破土,生機的贖還。

●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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