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淑芳新作《蛻》探究馬來西亞「五一三衝突」的歷史與創傷
文/賀淑芳
葉阿清
不要睡,他抓我手,又輕拍我臉。妳起來。
我頭暈目眩地給他背,手臂被拉到前方環繞他脖子。我身上的衣服吸飽了汗,散發噁臭的味道。到了醫院,他背我爬樓梯。
不曉得吃錯什麼,我下屙上嘔,發高燒。阿烈送我去醫院,我給關在隔離病房幾天,一星期後退燒康復才出院。
那個時期,霍亂症是會死人的。誰跟霍亂症患者接觸,給政府點到名,都要去做檢查。我沒打過預防針,阿烈也沒有。確診了,整棟樓都得噴藥消毒。
姊姊說,阿烈人很好。
確實,如果跟阿烈一起,我可能可以忘記阿海跟友梅。
我去華人大會堂上夜學班,每周二周三上課。上完課後,跟友梅一起去工會。勞工黨抵制五月的全國選舉,工會裡有十來位年輕人,或伏或蹲在地板上揮墨寫布條,「假選擇,假民主」、「要真實的民主不要假象」。
我在那裡見到阿海,阿海也跑去油印室做傳單。
阿海大概只比我們大幾歲,手長腳長,笑起來很好看,沒有一點歪牙。我身高只夠他胸前,站在他旁邊,可以感覺到他呼吸起伏。
或許我其實是羨慕友梅跟阿海,我以為是他改變了友梅。有時我覺得,人在現場,好像突然變得像另一個人。工會裡有個領袖,叫蕭思蓮,她很會演講,跟我們年紀差不多,或許年長一點,個子小小,聲音卻很大,帶許多人工作,在新村裡,辦幼稚園,辦自學班,還會用打字機,她後來當林順成出殯葬儀的委員會主席。她本來也是割膠工人,說從早做到晚,薪水太少,非常苦。
「每天割膠、洗琉瑯,做足十小時才得收入二塊半,我們要把資本家奪去的江山給爭取回來!」
她每次來,我們都會去聽。友梅尤其開心,我看得出來,那聲音使友梅身體裡頭,擴展了,好像空出了自我,成為了忘我的容器。
但有時,我又覺得,跟著阿海友梅他們一起抄傳單、轉動油印機時,我並不會變得更大,而是變得更小,像灰塵一樣,也忘我。
蹲著趴著的身體忘了痠痛。即使經過八九個小時工廠勞作,進到工會,不知怎的,寫寫畫畫,就會恢復活力,可以繼續在這裡,忙到將近十點才回家。
生活多了一種讓我期待的新規律。每周四周五我跟友梅過去工會幫忙,就算沒有事也會去一趟。之後,我們,即我、友梅與阿海,就會一起開始我們仨的夜行巡邏,以工會門口為起點,沿著富都路,五支燈、火治街、蘇丹街,一路相送到回家。
阿海忙著開會又做傳單。整個四月,他只有空跟她們結伴看露天電影一次。
阿清的車衣廠,這份工是計件算薪。為了車多點,每個人經常是一進廠就搶衣車,食物還在嘴裡咬嚼,手腳就已經在縫鈕機上開工了。
阿清車完了交出去的褲子,那天有好幾條,檢查後給踢回來,得執死雞[1],得拆線車過。雖然沒有扣薪,可是所欠的就累積下來,最好在一周內做回補返數。
本來,做得那麼累,應該回家睡覺比較好,然而她不想。至少九點前,在父親睡著以前,她不想回。
她不想待在家裡忍受父親罵她遲歸,死女包[2]參加什麼工會。她又睡不著,她寧可真的遲歸,跟友梅和阿海一起去看戲。
十公尺外的銀幕,那銀幕花得,整個鐘都在邊打蚊子邊看蚊子,有影[3]就是看下雨。
雖然如此,阿梅與阿海兩人,卻能夠心無旁騖,神態一致地,專注投入望著遠遠的銀幕。
她很納悶,這麼花的銀幕,那兩人在看什麼。
與花銀幕比起來,周圍的臉孔更吸引阿清。她起身走開去買涼粉。車攤招牌下方的小燈泡,照亮了攤檔旁少年與少女的臉龐,年輕,羞澀,快樂。阿清饒有趣味地看這些人的臉,慢慢地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像欣賞同時登場的幾齣小劇場。最後又帶著一袋冰冰涼涼的涼粉,走回到阿海與阿梅身旁。
遠遠地,還沒走到,她忽然發現,當自己不在時,原來身旁這兩個朋友,並不只是在看電影,而是祕密地,沉浸在一種極為珍貴的,他人幾乎不能插足的和諧氛圍裡。
她又把視線調回十公尺外的銀幕那端,想專心看但不能。
好像有另一個自己還在腦海裡拆線,揮剪刀,好陣子才想,也許這片銀幕上,一直出現的叉叉、圓圈與蚊子舞,就因為她情緒的干擾。心妒嫉,不想看了,才去注意那些叉叉、圓圈、蚊子舞。原來情緒早已放送出去,原來情緒這麼有魔力,擾亂了遠處的放映機。中斷了!黑暗暗。沒有了。對不起,對不起。放映的人說,好像機壞了,要收了。夠力的真是,觀眾一邊起身提椅子一邊抱怨,看到爽爽就沒有,有頭沒尾。
他們三人默默地持手電筒,繼續走著長路回家。友梅在中間。阿海又比上次,視線停留看友梅更多了一些。
打從十歲開始,葉阿清就會和友梅一起洗澡。家裡人多,洗澡間卻只有一間,兩個女孩一起洗,省時間。
上學前早洗,清晨六點半,第一勺潑到身上會讓人冷得發抖尖叫。洗澡時,脫光衣服,似乎特別能說話。
有一天,她問友梅。妳喜歡阿海是不是?
才沒有,他一點都不吸引我,友梅說。阿清就笑了。可是,隔幾天,她又不安,覺得友梅或許隱瞞了真心話。
兩人搓肥皂,抹身體。有時她們也會互相幫對方擦背,手指輪流洗過對方的耳後。斧頭標肥皂只能搓出一點點泡沫。
妳喜歡他吧?阿清再問。
不是,友梅依舊否認。
早上得洗很快,因為有人上工前要洗澡。除非是下午三點,沒什麼人搶浴室,早班工友還沒回來,下午班的則大都出門了。她們那時若鑽進浴室,會忘形地洗上很久。互相給對方潑水,襲擊冷不勝防,但外面總有人在叫,磨咩豆腐仲唔快催出來。
很久很久以後,阿清還記得,五一三前一晚,青蛙叫很響。一直叫,好像屋外溝渠的青蛙都在開會。
天色還黑,她開門到屋後洗臉時,分外冷。那天的清晨五點似乎比平常的五點要更早,平時倒出熱滾水泡美祿吃隔夜麵包時,她至少會看到同屋租客工友也出來洗臉,會低低地跟她說聲早啊醒了。但這天沒有,廚房裡只有她一個。
吃完了,已經五點半。在路口等車,車來了,停停載載。在小燈泡的微弱暈黃光線下,葉阿清看見車廂周圍每個人的臉,模糊得好像濃霧侵入了車廂裡一般。
阿清沒想要友梅跟她一起去拿鞋子。她甚至想要隱瞞起來,自己竟然會這麼掛心一對鞋子。因為勞工黨的人大都豪邁,不會被這種芝麻綠豆影響。那是一雙白色的尖頭低跟鞋。一吋半跟,前些日子左邊鞋跟剝裂了,她就帶去給陳秀蓮路的鞋匠修補。人家說那鞋匠手工很好,可修得跟新的一樣。
下班前,她們車間的小組長還特地過來說,今天車廠的小van[4]會多走兩趟,送大家回,千萬快點回,不要逗留路上。將近五點,友梅來催,快點,一起坐車廠的van 仔走。
阿清說她想過去陳秀蓮路拿東西。
「還拿什麼?改天才去!」
「我快快去拿一下,我去拿鞋,我還欠那師傅錢的。」
為什麼?那麼急嗎?友梅問她。
「很急。」
「什麼事那麼急?」
她心裡忽然懊惱。
「我要去做伴娘。後天,我表姊結婚。」
友梅打量她模樣,忽然伸臂抱她。她嚇了一跳。
「那我跟妳去。」
「嗯……」
她感覺到友梅肩膀與臉頰傳來的燙熱,一團暖暈,好舒服。母親、姊姊,都不曾這麼抱過她。
從半山芭去陳秀蓮路並不很遠。只是巴士難搭,巴士一來,人潮就一擁搶上,還有人吊車尾的。她們卻怎樣也擠不上。
「不如妳回去吧。」阿清說。
「妳不用趕我。」友梅說。
她們抄捷徑走過去。小羅弄[5]裡竟還有人擺攤,有賣襪子的,有賣水果的。有這麼一家矮棚,架上層疊擺放一桶桶菊花、百合花、胡姬花、康乃馨。她停下腳步看了一會,聽到友梅說,好香。那賣花女人就講,是呀是呀,今天才來的呀,三支百合花才兩塊錢,要趕收檔趕回家才便宜賣。
爆炸般的巨響從背後傳來,聽起來像是囉哩爆胎。之後就是好一陣耳鳴。
接著整條街上的人群就炸開了。
她跑得腿與踝都快斷了,摔跌進溝渠裡。轉眼就回到金山溝。
水位特別高,天空與水都深灰,她返回十四歲那年,搖一搖手中的塑膠盆,水就浸到大腿,再搖一搖手裡的盆,水就上升到腰了,好快。
水位繼續高漲,腳就踩空。金山溝變成了大海,打雷,浪很大,漂呀漂,感覺自己快沉了,上空,烏雲鋪捲,風利如刃。後來聽到有一把聲音說,妳看妳名字在這裡,她往下看,不知怎地,人變成浮在天上,居高臨下看見地上一塊石頭底下有她名字,難道是墓碑,一好奇,心一悲戚,啊是輪到我了,不,這不
能夠,我只是想要休息一會,睡一覺,身體不知怎地,變得沉重落下來。只覺得地上的石頭好硬好冷,就醒了。在醫院床上。
二姊三哥都來看她,姊姊哭得眼睛發紅。姊姊說以為她也走了,因為聽見儀器長長直直嗚一聲,以為心臟停了。
死過了,怎麼不是,從地獄回來的。但即使如此,姊姊也沒像歌台做戲的人那樣緊抱她,沒有撫摸她頭髮和臉來安慰她。他們家是不會這樣的,沒有人會去擁抱誰,又不是小孩子了。一個人過了五歲就不會被大人抱了,等著要抱的小弟小妹陸續有來,每年一個,來過了,熱熱鬧鬧,又走了。隔壁鄰居,所有人,都是這樣,至少她沒見過,那種家人之間的擁抱,連阿爸阿媽之間也沒有。除了電視機裡,那些做戲的人,或者有錢有閒的人,才可能這麼做。他們家,是不會有這種閒情的。
那之後,心裡空空的。
好像有一部分的她還在金山溝水下。
姊姊說,以後我們家,只得我和妳和阿弟了。
四姊葉金蓮,五姊葉金珍,六哥葉財發,都沒有了。母親翁亞玉,五十六歲,也沒有了。父親葉有義,六十歲,很少待在家,向來都去找他拉三輪車朋友抽菸賭博,那天卻不出門,也沒有了。
友梅呢?不知道。
葉阿清哭不出。
很長時間,她不能說出一句話。起初以為,她也許哪裡還受到震盪之故。但除了耳朵、肩膀、大腿有些擦損的皮外傷,醫生說她身體無甚大礙。
出院以後,友梅的媽媽來問她,知不知道阿梅那天去哪?有工友說妳們一起走。她答不出,腸胃裡有著奇怪的抽搐感,酸酸苦苦的逆湧到喉頭。
跟友梅媽媽,要從哪裡說起。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跟姊姊也不說。從此她成了不義的人。
友梅媽媽說,阿梅頭臉都是血汙,半邊臉磨完。友梅母親去警察局看照片夾,一看到那半邊臉就抓著那文件夾,不會動。是不是妳孩子?叫什麼名,警察問。
友梅媽媽,從椅子上暈滑倒地。
阿清沒有回答友梅媽媽的問題。友梅媽媽沒有聽到答案。後門潑入的日頭光很亮,阿清閉眼睛,喉嚨依舊熱痛,黑色煤屑好像吐不完。只聽到友梅媽媽講,就算化成灰,我都認得。
[1]車衣工專用語。衣褲車縫好後,必須檢查,如查到車線歪了、鈕釦扣不上等問題,得拆線再修補。
[2]廣東話,指糟糕的女兒、壞女孩。
[3]有影,福建話,意思為「真的、真實的」。
[4]小巴士。
[5]小巷,音譯詞彙,來自馬來語(lorong)。
*本書為以一九六九年馬來西亞真實歷史「五一三事件」為核心之長篇小說。
●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蛻》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