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鄧麗君同時考取歌星證的她，與紅燈區千千萬萬個女子的故事

文∕李玟萱

人生主題曲

台灣社會解嚴前，明星登台唱歌必須擁有「歌星證」，很多嚮往舞台的人屢戰屢敗，但十六歲的麗筠一次就考取：「我跟鄧麗君、青山同一期，在那個以前叫做『七重天』的地方，西門町那邊啊，我們大家都在那邊拿歌星執照的。」

歌星夢

麗筠說話速度很快，面對面聊天時，音量足以讓二十個人都聽見；但她有個帶著花卉的嬌貴本名，那是民國前一年出生的父親為相差四十一歲的她取的。

父親沒讀過書，靠著極佳的機械維修手藝，在任職的竹東石油公司裡被日本人尊稱為「至聖先師」。可惜家裡同時經營的樟腦工廠遭到朋友倒帳三十幾萬，麗筠強調：「日本時代的三十幾萬耶，我們家裡怎麼生活！」

還好石油公司配給的日式宿舍很大，又有菜園，母親養雞種菜貼補家用，等到十二個小孩裡排行最小的麗筠屆齡就讀時，家裡經濟已恢復七、八成、可以為她買雙鞋穿去學校。但有語言天分、英文成績好、在朗讀比賽中還得過名次的麗筠，卻只念完初一，就輟學了。

到了新竹，我的命運就報銷了

那是一間經營不善，被業餘西索米樂隊盤下的歌廳。某天公休，麗筠在隔壁的冰果室門口等待另一位駐唱歌星，正巧鄰近的羊肉爐客人出來到水溝邊尿尿，一看到麗筠，就對著店內大喊「阿魯、阿魯，麗筠在這邊！」只見幾個根本不認識的男人衝出羊肉爐店，嚇得麗筠拔腿就跑，躲進歌廳售票室反鎖。但壯漢一腳就把門踹開，將麗筠強拖出來後，身為歌廳股東的阿魯，在更衣間強暴了十六歲的麗筠。

身心受創的麗筠被阿魯軟禁在新竹車站附近的旅社，一樓門口還有嘍囉看管著。

絕望的麗筠在房內打算繫頸自殺時，經紀人及時趕到，從門板上的氣窗鑽入房間將麗筠救了下來。不過他們卻礙於不敢得罪地方勢力，沒有報警就獨自離開。幸虧歌廳的脫衣舞孃恰巧住在同一間旅社，伺機幫忙打電話聯繫上麗筠的爸爸來帶人，才順利脫困。

回到家的麗筠像失了魂，一段時日後，家人發現她食不下嚥、昏昏沉沉只想睡覺，警覺地帶去診所後，證實已懷孕三個月。

「我爸爸當總領班，管兩千多個工人，這個臉皮丟不起。」父親打聽到阿魯的住處，聲明只要他願意娶麗筠，就可以不提告。後來爸爸在三更半夜叫來一輛計程車，將肚子已隆起的麗筠偷偷由後門送出去，從飯店嫁入阿魯家。

婚後的麗筠認份地每天四、五點起床學煮菜，同是客家人的婆婆和奶奶很疼她，但大她十歲的阿魯白天賣豬肉，偶爾跑喪葬攤吹西索米之外，其餘時間都在賭博，輸到將麗筠娘家贈送的金飾都典當光了，還不夠還債，甚至會毆打麗筠出氣，並帶她到酒家工作。

十九歲生下第二胎後，想從婚姻中解脫的麗筠，用償債的理由哄騙先生假離婚，並願意將兩個兒子的撫養權都歸先生，「要嘛兩個都跟我，要嘛兩個都留給你，我不想他們兩兄弟分開。」

恢復單身的麗筠暫時住在隔壁條街，安撫「以為是假離婚」的先生，先生也三天兩頭來她的租屋處，將酒店裡愛慕麗筠的日本人送來的電視、冰箱、金錢，全部搜刮一空。直到有位男子許下未來、偷偷帶走麗筠到台北，離婚才終於成為事實。

「我天天莫名其妙帶著傷去學校，很丟臉啊！」原來媽媽重男輕女，明明是哥哥做錯事，卻幾乎都找最常跟在身邊的小女兒出氣，所以麗筠很怕洗澡，只要衣服一脫，媽媽的竹條就打上身。

但念書還是有收穫的，她常聽見同學們說：「妳歌聲這麼好，怎麼不去唱歌啊？」

麗筠確實愛唱，有空就跑到空曠的水壩邊練習發聲。她的三姊惜才，決定帶麗筠上台北借住親戚家、拜師學藝。先是找到新店歌舞團，但在民風保守的年代，麗筠不敢上台跳大腿舞；又聽說南京東路上有機會，沒錢的姊妹倆就從一段走到六段，卻只是一間詐騙少女明星夢的公司。直到進入正聲廣播公司的歌唱訓練班，麗筠才踏上追尋夢想的正路。

一直陪著麗筠追夢的三姊，在幾位大她們一、二十歲的哥哥勸進下，與一位回台參加蔣中正總統祝壽活動的美國華僑相親。雖然他是鰥夫、兒子年紀比三姊還大，但考量到他的姪子是國大代表，這樣的背景對麗筠日後的發展一定有幫助，三姊便點頭答應遠嫁美國。

沒有姊姊陪伴的麗筠，在經紀人安排下，開始奔波於全台各個歌廳飯店表演，也請託國大代表等諸多關係安排，即將進入中視演唱。但行程走至新竹後，「我的命運就全部報銷了。」

麗筠常用「王八蛋」來代稱男人，原先以為是同一人，後來才發現其實有一蛋、二蛋……直到八蛋，這位帶她去台北同居的，就是繼前夫之後的王二蛋。「我想脫離苦海才跟他來，誰知道他有老婆，等於我從一個坑跳到另外一個坑。莫名其妙為了唱歌被人家搞到這樣子，我的命是什麼命，我也搞不清楚。」

但麗筠是什麼命，曾有人試圖為她解釋過。

死都不怕，還怕痛？

在新竹歌廳遭到強暴後，媽媽曾帶她去算「鳥仔卦」。算命的說：「命格被破了。」哥哥也帶著麗筠的命盤去找人分析，算命師說，要二十六歲才能結婚。「可是我十六、七歲就被毀了啊！沒辦法，我就要一生坎坎坷坷地過到老。」

在得知王二蛋有老婆的那天晚上，麗筠喝酒後犯傻，攔了輛計程車，把身上的錢全都掏給司機後，直奔遠方的野柳準備跳海。但是在野柳下車時，當地居民看見她披頭散髮又沒穿鞋子，行跡可疑，紛紛跟著她以免發生憾事。後來連員警都出動，讓她跳海不成，只好又搭計程車返家。請室友幫忙付了車資後，她爬到六樓，還怕頂樓不夠高，又繼續爬上水塔頂端，「爸爸、媽媽，對不起……」然後縱身一躍。

麗筠先撞擊到樓下的遮雨棚才落地，巡邏的員警聽到聲音連忙趕來，將她送往附近的醫院。麗筠腳骨穿出皮膚、肋骨斷了兩根插入肺部、坐骨碎裂。小醫院沒有備血，緊急聯繫賣血的黃牛，又要在她身體接管，引流她的內出血。麗筠此時清醒，怕打洞過程太痛而哀嚎，醫師反譏：「妳死都不怕，還怕痛？」

住院一個月裡，麗筠因為護士的疏失，在鬼門關前又打滾過兩圈。心疼的父親安排救護車將她接回新竹，在觀世音菩薩、恩主公與關聖帝君的供桌旁，搭一個鐵床讓她休養。養病期間，麗筠時常發燒，她曾在燒燒退退神智不清時對照顧她的母親說：「媽，我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什麼是母愛。」母親聽了只是哭，但麗筠一清醒，兩人又開始不對盤。

「我知道自己的命格，就……有家歸不得啦。」

痊癒後的麗筠繼續北上謀生、談了幾場戀愛，但從沒有再婚的念頭。每當對方想跟她結婚，她總要對方去找更好的對象，「我是處女座，比較機歪。跳樓以後骨盆碎了，我也不想人家沒有子嗣。」

美國夠遠了

三十出頭時，麗筠陪著從美國放假回台的三姊訪友，路過一個算命仙，對方突然指著麗筠告誡三姊：「這個女的喔，有多遠就給她帶到多遠，妳不要讓她留在台灣，要不然她會發瘋。」

三姊聽了深信不疑，回到美國後，連打幾個月的越洋電話遊說麗筠赴美，最後麗筠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我去看看我姊生活過得怎麼樣，因為我們家人都報喜不報憂。」

三姊住在紐約皇后區工人與中產階級並存的社區，麗筠飛去同住後，兩人合力接單在家織毛衣。而當初以「美國華僑」風光返台的姊夫，卻只是小餐館的廚師，下班後經常用麗筠聽不懂的廣東話兇姊姊。護姊的麗筠氣不過，租了一大堆港劇錄影帶回家學廣東話。

沒想到，小時候的語言天分又派上用場，中文、粵語，加上環境裡充斥的英文，麗筠在美國越來越吃得開，零工機會不斷。她賣過大哥大、也在幾十層樓的印度飯店當過洗窗工人，還被飯店找進去當「Turn-Down Service」的房務員。

會唱歌跳舞的麗筠也很出風頭，男友是法國餐館的甜點師傅，教她呼麻、引薦她去包裝魚子醬的部門打工，所以她不時就能品嚐逸品，「Beluga, Oscietra, Sevruga……好貴好爽，都是高級的（魚子醬）啊。」

麗筠在美國前前後後住了十幾年，返台通常是為了照顧年老臥床的母親；只有一次是為了兒子，「我會剋父剋母，還會剋兒女。」

麗筠的大兒子就讀高中夜間部時，被十幾個小混混霸凌殺害。前夫當時在坐牢，所以檢警聯絡麗筠，要她以監護人的身分回台灣簽字。處理完兒子的後事，麗筠躺在床上三個月才慢慢回神。

她感嘆：「我爸爸是被人家招贅，不知道是犯了哪家的死人骨頭，明明全家都很善良，可是全家都很倒楣。」

●本文摘自游擊文化出版之《茶室女人心：萬華紅燈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