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暢銷作者藤井樹、橘子聯手 這次他們書寫自身經歷陪伴你
下輩子,換你當我的孩子
彷彿我們再一次回到最初,
在那個最初,是他抱著我,教我走,
而這個最後,是我扶著他,慢慢走。
整天都沒開口說上幾句話是什麼感覺呢?
在憂鬱症的那幾年,我終於知道那是非常難過的,你什麼都看到了,但你什麼也看不進眼底;你什麼都聽到了,但你什麼都聽不進心底;你還是能說的,但你什麼都不想開口說了。你只想把整個世界關起來。
你丟失了你的五感,雖然依舊能夠如常生活,但總也活得像是自動導航模式,活得那麼事不關己。你的世界裡沒有他人,你的世界裡甚至也沒有自己。
荒蕪。
後來我有點覺得,那或許就是我父親這輩子的總結。
在慢慢整理遺物的那段日子,有天我看著父親當兵時的照片,照片裡是他和幾位同袍,他正靦腆害羞地對著鏡頭微笑。當下我的感覺是驚訝,很驚訝原來我的父親會笑。另一張照片是我們小時候的全家福,我的小姑姑也一同入鏡。小姑姑八歲那年就父母雙亡,她也可以說是父親和母親一手帶大的半手足半小孩。於是在那張實質上的全家福照片裡,父親和小姑姑站在中心點的位置,已經長大成人的小姑姑青春美麗且笑容甜蜜,她身旁的父親雖然一臉嚴肅,但看得出來他對當時的自己很是驕傲,很滿意自己創造出來這麼個大家庭,而一家之主換成是他,終於不再是那個酗酒外遇散盡家財又有暴力傾向的他爸爸。他終於能夠在自己的家裡面感覺到安全。
他是怎麼從那個笑容靦腆的少年,變成一臉嚴肅的大家長?終至變成孩子們回憶裡那個沉默寡言、影子般存在的老人?
不曉得,也沒敢問。
只聽說,我小時候,父親一起床就要跑來抱我親我,像是很高興他能夠擁有第二個女兒,很確定我性格裡的任性妄為恃寵而驕絕對得算他一份,更或許長大之後雖然變成一個凶巴巴的現實女人,卻始終很習慣輕易地撒嬌,對任何人撒嬌,甚至是對我養的狗撒嬌,這點是否也源自於小時候的習慣養成?
我國中時非常凶狠地叫女兒上樓換掉身上穿著那件很短的熱褲的父親;我高職時騎腳踏車被鄰居的狗追而嚇哭回家告狀,立刻奪門而出找鄰居理論的父親;我長大後他難得講了個冷笑話,惹得女兒咯咯笑而因此突然臉紅到不知所措的父親;在我們父女倆和龐龐相依為命的那一個月裡,早起幫女兒遛狗、晚餐被厭倦外食的女兒叫去炒高麗菜而搖頭嘆氣但還是走進廚房拿起鍋鏟的父親;有一次很滿意地說起自己早年命苦但是越老越好命的父親;外出用餐時隨口說出女兒選的那家餐廳並不好吃於是被女兒瞪,此後每家餐廳每次都改口說很好吃的父親……
我的父親。
他的女兒。
我們。
始終保持著疏離的父親在晚年生病時卻像個很乖的孩子,這比喻絕對不恰當,不過,是的,這就是那一年我照顧父親時的心情:他始終就還是個孩子,明明很害怕,卻又不敢說出口的孩子,很乖的孩子。
這很乖的老孩子在出院時,眼睜睜看我把他的存酒還有香菸丟掉,頭低低地,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很乖的老孩子總是準時坐在客廳等著我帶他去醫院複診或者治療;這很乖的老孩子起初甚至不敢踏進診間面對醫生,於是我得在短短的幾秒鐘消化完那些壞消息,接著在起身轉頭推開診間大門時整理好心情,並且思考該怎麼婉轉地告訴他;這老孩子後來癌症又復發時,在診間裡流著眼淚問醫生:我都有吃藥啊,菸酒也都戒掉了啊,怎麼會這樣?
這老孩子最後還能稍微自主行動的那段日子,已經開始習慣讓我牽著他走, 彷彿我們再一次回到最初,在那個最初,是他抱著我,教我走,而這個最後,是我扶著他,慢慢走。
「來,慢慢走,不要緊。」
或許,下輩子,換你當我的孩子。
●本文摘選自商周出版之《今天不寫小說:橘子的牢與藤井樹的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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