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會客室】來自性侵倖存者陳潔晧的告白:原生家庭的創傷,遠勝遭受性侵的傷害

琅琅悅讀 蔡若君

「三歲那年,奶媽一家四口性侵了我。整整三年,如同禁臠。」2016年陳潔晧出版《不再沉默》一書,揭露童年遭性侵的經歷,短短一句話震驚所有人。實在難以想像,三歲的年紀走過多少黑暗,經歷多少不人道的對待。而在打開這個潘朵拉的盒子之後,陳潔晧並沒有活得輕鬆自在,因為原本被冰封起來的傷痛,一下子佔據了整個靈魂。這些年在妻子徐思寧的陪伴之下,一步步走在重建復原的路上。今年兩人攜手創作新書《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紀錄這段漫長而痛苦的療傷之路,希望和世界上所有孤獨的靈魂說:「任何一個受傷的人,都有機會重新開始。」

《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作者陳潔皓和妻子徐思寧。 攝影/蔡若君

採訪當天,與潔晧、思寧約在咖啡館,原本擔心這會是一場沉重的訪問,不過在見到兩位作者之後,這樣的憂慮就煙消雲散了。潔晧和思寧帶著輕鬆開朗的笑容,若不是看過《不再沉默》和《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兩本書,很難想像眼前的人曾經走過的黑暗。《不再沉默》我看見的是一個受到侵犯的破碎靈魂,勇敢地面對被塵封了34年的傷口;《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則是透過潔晧和思寧兩個人不同的視角,緩緩道出如何拾起一片一片的靈魂。內容有著或濃或淡的哀傷,卻也讓人感受到兩個緊密交織的靈魂彼此治癒著。這是個甜蜜的愛情故事。

攝影/蔡若君

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愛情

原來電影裡那種命中注定般的愛情,在現實生活真的存在。這是我讀完《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後的第一感受。談到和思寧的愛情故事,潔晧表示,「我大學時一直重複對自己說一句話:我之後都會是一個人。我和思寧有點像一陰一陽,我這種陰就是,很多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會處理。就算我試過要和別人溝通,但大部分的人都承接不到,好像是因為這樣的能量太強了,其實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可是思寧卻可以。」潔晧曾經認為自己會一人孤獨到老,不是不願意結婚,而是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堅定站在自己身邊。

潔晧自小所遭受的傷害,不只是性侵,還有來自原生家庭的遺棄、忽視、冷漠。上天把一個又一個苦難寫進潔晧的人生歷程裡,實在是有點不公平。而思寧的出現,就好像老天爺終於大發慈悲不忍再下狠手一樣,讓潔晧有機會從冰封的世界走出來。看著潔晧和思寧時不時耳語的可愛互動,有著只有兩人才懂的默契,忍不住心生羨慕。許多人都期望能遇到所謂的「靈魂伴侶」,但總覺得這機率就像彗星撞地球一樣低。羨慕這樣的愛情?確實羨慕。其實不需要羨慕別人的人生,因為你若聽過潔晧過往的人生經歷,絕對羨慕不起來。

攝影/蔡若君

不是所有父母都愛著自己的孩子

「最根源,我沒辦法接受他們拋棄。別人怎麼虐待我,都比不上被遺棄的傷害。那時候非常失落,原來我是人家不要的小孩。壞人欺負我我可以忍耐,我知道壞人是壞人,但我沒辦法接受父母是拋棄我的人,這個到今天我都還不能接受。」三歲的潔晧被父母帶到奶媽家,然後他們轉身離開,有家不讓回。潔晧坦言,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遠遠大過遭受性侵的傷害。

「我不知道要怎麼向媽媽解釋這些恐怖的事,我跟媽媽說這些人是壞人,對我做壞事。媽媽聽完轉過頭,繼續跟奶媽聊天。在她轉過頭的那一刻,我的血液凍結成黑色的,我知道我最後的希望斷掉了。」

在奶媽家經歷了如同煉獄般的三年後,潔晧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原本對「家」充滿期待,終於不用當「被遺棄」的小孩,沒想到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描寫了許多潔晧的童年記憶,他把每一天的生活比擬成「狼的生存」,錯過了早餐時間,就得等到下午媽媽回來才有飯吃,不然就是等爸爸起床。爸爸讓他自己拿錢買麵,五歲的潔晧,要等有人按電梯再跟著下樓,因為個子太矮按不到按鍵,然後嘗試穿越車速飛快的大馬路。手裡緊緊握著鑰匙,凹凸的鋸齒掐進肉裡,痛感提醒著潔晧「要活下去」。直到現在,潔晧在情緒不平靜的時候,依然有緊握鋸齒物品的習慣。

「我過去常常過著一天當中只能吃到一餐的飢餓之苦。我原生家庭是富裕的,富裕人家的飢餓小孩,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卻也發生了。問題不在富裕,而在無愛。我活在糖果屋裡,在恐懼中既飢餓又飽足。」

「小孩怎麼看這個世界、和世界連結,都是建構在原生家庭上。潔晧的狀況有兩個層次,第一個是他有情緒的時候,父母會無視和忽略,導致他認為,當有強烈情緒時,不會有好結果;第二個是害怕父母再次拋棄。所以當進到親密關係,有情緒時他會害怕我不要他,並且表達情緒不會有好結果,所以就封住情緒。」提及原生家庭對孩童成長的影響,思寧表示,影響深遠。不是每個人的情況都像潔晧這樣,關於原生家庭的建構是完全被抽空的。某些人的原生家庭創傷,會在生活當中、親密關係中,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爆出來。

「父母的愛與關懷,對一般人是取之不盡的泉水,但對潔晧而言卻是沙漠中的甘露。」

攝影/蔡若君

「原生家庭和父母的關係,是親密關係的學習,也是社會關係的學習。有些人長大後的社會關係可以保持得很好,但進入到親密關係就變得很困難。」潔晧聊到原生家庭創傷對他進入親密關係的影響,他表示自己不斷在學習,思寧幫助很多。

「你的爸爸是個偉大的藝術家。」小時候潔晧常常聽到別人說這句話。「我對家裡的回憶,比較多就是社交場合,我的父母要和很多人社交,我是負責接待的一份子,負責扮演可愛,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個位子。我不知道別人的家庭是怎麼樣,但我對家的回憶就是這樣,我是父母在做社交的一部分。」

「作為他人生附屬品的要求是,對外要體面。很多有錢的客人來藝術家家裡想看見的,是體貼的太太和可愛的小孩。所以我要學會扮演在這個美麗圖像下的一部分。像延伸IP一樣,原作要完美,周邊商品也要發揮附加價值。」

「不要強求一個人應該要和家人有什麼樣的關係,不用把這個社會期望硬放在另一個人身上。親密關係有很多樣貌,家庭關係也有很多樣貌。社會不健康就是這樣,不接受有各式各樣的人,希望人只長一個樣。不能是同性戀、不能是沒家庭的人、不能過得孤獨、不能一人終老,這些事都不接受,但問題是關你什麼事。」曾經的潔晧,極度渴望家人能理解他的傷痛,但後來發現這是不必要的期待,會讓自己更痛苦。「社會會期望你要和家人關係好,你要和他們和解,你應該要和他們重建關係,有時候這個期望會壓垮一個人,沒有必要。對我來說,我的和解是我心裡的和解。」

現在的潔晧,已經學會與哀傷共存,想哭的時候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創傷不會消失,必須接受它就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們都想要得到幸福,但沒有人能保證你一定能得到幸福,結局可能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但是,我到今天一直保持一個信心,『我想要幸福』,然後盡力去滿足這個可能性。」

攝影/蔡若君

採訪最後,我請潔晧和思寧一起拍個照,他們自然地拉著手,依戀藏在許多不經意的互動中。潔晧說,死掉的靈魂不是不存在,必須把它寫下來,沒寫下來大家就忘記它了,所以才有《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願這世界,多一點人理解,少一點人孤獨。

●本文為寶瓶文化《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作者陳潔晧和徐思寧專訪。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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