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魚販指南》作者林楷倫首部短篇小說集《雪卡毒》新書上市!
文/林楷倫
〈溪底無光〉
坐在高麗菜車的後斗,第幾趟了。
力行產業道路怎麼開怎麼晃。繩索綑住幾十箱壓壞的高麗菜,我的後靠背是高麗菜牆。前座坐滿三人,我坐在後斗,Behuy叫我坐在一箱高麗菜上,說這位置是山景第一排。第一次坐這種車,是車被銀行扣走,門外灑了紅漆,那天我連電話都不敢接,欠的錢賣房賣身都還不起。
聰明的我,事發之前與妻子離婚。
「不想連累妳。」真是個好理由。她說你要跑路就回qalang。qalang是她的山上,坐菜車回去沒有人會發現。「別再賭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她說。她說這些話不止一次,每次的最後一次都有下一次。
跑路的那天,我聽妻子的話沒有賭,力行產業道路沒有訊號就不能賭。睡在她以前的房間,枕頭棉被都沒有她的味道,多久沒有人住就帶來多少的癢。怎樣都睡不著,不敢打開手機,新辦的預付卡流量有限,況且這支手機沒有其他人能找得到我。拿出口袋裡摺成四折的六合彩期碼表,下方的空白期數還能算十幾期。把高麗菜車的車牌寫在紙上,找出規律當成定理,填好空格幾個號碼,就能做美好的夢。
「姊夫,不對,你已經不是姊夫,到底要叫你什麼,你跑路的要不要改名啊?」Behuy消遣起我。
「叫我qnaniq。」我說。
妻子總愛這樣叫我,意思是貪吃貪心的人。
「唉唷唉唷,真的假的,有心要改喔。這裡貪吃沒關係,有高麗菜給你吃,看你要躲多久,一輩子如何,還是要兩條被子?」他拍我的手臂說。不好笑,也得乾笑幾聲,我問他有沒有工作可以做,他說割高麗菜,冬天採櫛瓜。
「沒有身分證的、逃跑的外勞都一個月一萬五,你前姊夫,一天八百。」
「錢這樣不夠。」我說。
「不夠沒辦法,老闆跟你一樣是漢人,你可以去跟他說。拜託你們漢人怎可能說得通。先做一陣子,再幫你找山上有什麼臨時的可以做。」
割高麗菜,腰痠手疼,領薪水時會好了一點。手機切成飛航模式,設定好下午六點的鬧鐘,打開網路,傳一封LINE,「35、28*10、15,雙連碰、五十元。」傳出訊息幾秒後,我收回訊息,跟妻子說好不能再賭,組頭傳了兩個問號回來。
依舊等八點開獎,我的號碼有中,沒有簽就沒有意義。
這樣的生活,過不了幾個禮拜,以前一個禮拜下注四天,那四天才覺得生活很有趣。Behuy總問我有沒有存錢,還有沒有在賭,我回一天八百能存什麼?能跟誰賭啦。我跟他哭窮,問他還有什麼能做,他指向廚房地上一罐罐的醃魚。
「這要賣誰?我自己都不敢吃了,還要叫我醃這個。」
「誰叫你醃,你有泰雅的血嗎?你這漢人醃出來能吃嗎?還以為我要教你醃魚,這不外傳啦。要你去打魚,打溪水與溫泉間的苦花,這叫quleh balay,真—正—的—魚。」
「是,小舅子。」
「這時才叫小舅子,跟我姊離婚後就不用這麼叫,假惺惺,山上的溪苦花一堆,你去找Watan學叉魚。叉完交我,你就有錢了。」
與Watan約在瑞岩溫泉旁,他帶一支自製的傳統魚叉與一支碳纖維魚叉,往北港溪上游溯去,我問他為何不在瑞岩溫泉旁打魚,「你看那裡有多少外地的,在那裡叉魚會被爆料。野蠻耶你,就算合法,這事只能偷偷做。又不是帶觀光客去部落體驗,那樣才可以光明正大說叉魚是傳統漁法。」他將傳統魚叉給我,他自己拿碳纖維那支。
「你就說帶我這外地的觀光。不過為什麼我拿傳統這支?」我說。他搖頭便指向今日的魚點,在溪裡的步伐像做錯事怕被發現的人,連水波都漸緩,「老人才可以用那個,我年輕用碳纖維的。噓,慢慢來,太吵太快都會嚇跑魚。」
溪的顏色是沉青,緩坡下降,而我的雨鞋裝滿了水,每一步都重了些。
他叉了一尾魚,放到綁在身上的水桶。我瞄準,叉入水中,那一刻,Watan就笑。每叉一次,失敗一次,「往下面一點,往你的下面一點。」什麼都沒有,笑聲變得更小聲。一旁看著Watan叉魚,一整個早上只有三尾魚。
怎麼可能靠叉魚賺大錢,我想。我幫他搬只有裝三尾小魚的冰箱,後車廂放著一組電魚網與電棍,這才是我想要的方法。我問Watan那組電魚工具哪來的,他說那是偷電魚的人被追捕時丟在路旁的,「問這個要幹麼?泰雅族不會電魚。」他又開始說起泰雅族本來都不用耕作,向土地喊小米就出小米,對河流喊魚就有魚的傳說。「喂喂,當我小孩喔,這我聽過了,泰雅族人最不貪心。下禮拜我不來了,這工作太累。」「山上沒事就當作玩樂就好。你老婆咧,怎沒一起來?」車走在壓深的輪胎痕,上下晃動,短短的路也令我暈車。
「我們暫時離婚了。」我回。
「離婚還有暫時的喔。」他說。
「別打電話來,又要叫我匯錢給組頭?這種事我不要幫。」妻子不斷地念。「不是要匯給組頭,是我網購買了割菜的刀、斗笠那些,三千。妳先借我。」妻子沒有出聲,「求妳,工作好用比較重要。」我說。沒有聲音沒有關係,她不要哭,沒有哭就好,就代表她相信我了。幾分後,匯款的單據傳給我,轉傳給賣家。
我買了一組電魚工具。我不能跟Behuy說自己想去電魚,只問他收魚的價格。他回:「等你有魚再說。」
騎著Behuy的野狼,循著汽車的胎痕,沒那麼晃。假日常有探尋野溪溫泉的人,停在泥路旁,路變得狹窄,往溪邊一看,有人烤肉,有人挖起溪底的溫泉,平緩的溪不危險,沒有渦流,更沒有警告牌子。往沒人去的上游,撥開芒草,器具都先放在岸邊的大石,穿上雨鞋。清澈的水,能看透有多少魚。電魚前,將正負極打了一下起了火花,短暫的仙女棒,多打幾下像是煙火。火花掉入水裡熄滅。走到河床中間,每一步都要試探,怕下一步踩苔滑倒,更怕下一步沒有底部。走到水深處,一眼看不到底,上層透明,陽光可以進去,多深,才看得到水的顏色。若有人看到我,一眼就知道是在電魚。
放了下去,深一點深一點,水浸過手臂,直到袖濕,拉一點回來,按下電鈕。
那是我可及最深的地方,那裡必有熟睡的魚。
彷彿能聽到電的聲音,我不確定,那種聲音平常聽了會頭痛,在這裡,卻讓我安心許多。
沒多久水面浮了許多的魚,撈起。浮上的魚,幾尾直接碰到電棍,骨斷肉熟,扭曲變成幾個號碼。「7、6、2。」不斷默背。黏在電棍上的皮肉難以清洗,按電鈕發出電蚊拍的聲響,直至焦成碳黑,散出肉的香味。
回到岸上將這些魚放入塑膠袋,這些魚等等會醒,沾水的塑膠袋緊貼無氧讓牠們窒息。電魚怎麼會是違法的,想不透,我不是把所有的魚電死,只是把魚電暈讓牠們浮上來。五斤塑膠袋一下就裝滿,我想說最多電個三袋,為了保育,電這樣夠了。花不到兩個小時電滿三袋,剛放入塑膠袋的還會跳兩下,沒多久變成我剛離開的溪,平靜無聲。
將電魚工具收至魚竿包內,電池電線塞進背包。
沉沉的塑膠袋,會變成沉沉的錢幣。「7、6、2。」我邊騎野狼邊念。
將那幾包魚放在流理台,Behuy一看到就問你叉的喔,還是你買的?
「瑞岩只有你賣,是要跟誰買。」
「你叉魚天才喔,是不是用牙籤叉魚,才都沒有傷口。這裡幾斤?」他問。
我不知道這裡幾斤。他一斤一百收。「不是說兩百嗎?誇張耶。」
「一斤兩百是苦花,你這雜魚誰要。」他說。我以為什麼魚他都收。
他鋪了幾張報紙,將塑膠袋的魚倒滿地,他挑選小小的苦花像是高麗菜裡挑出害蟲,挑出時特別開心。將小苦花放到玻璃罐裡,不殺肚不拿鰓,我記起苦花的模樣幫他選,特別大尾的我都丟進去。
丟了幾尾,他打了我的手。「你是懂不懂啊,什麼是真正的苦花,什麼才是能吃的大小啊?」
「啊不就苦花。」我不再幫他挑,他將那些雜魚放回濕爛的塑膠袋,石賓、溪哥擠壓流出泥色的膿。
「喂,你是不是去電的?」他將幾尾電熟變白的魚丟出門外。我不想回他,「我用叉的。可能是溫泉燙熟的吧。」
「qnaniq。難怪以前我姊都那樣叫你。」他要酸我了,不想聽。
走出門外,丟出去的小魚,看到幾個扭曲的號碼。
將手機網路開啟,傳幾個號碼串成連碰。「Behuy,這些魚能換成多少錢?」客廳桌上只有濕黏的八百,錢太少只能全下。三個號碼組成四組連碰,一組八十元,四組連碰全中就能賺七萬四。本金少就賺不多,有賭就有希望。
這麼少的錢不是賭,是娛樂。
「叫你去學叉魚,你給我用電的。」
「啊不都是魚,電的、叉的有差嗎?不要每個人都跟我說什麼泰雅族的故事啦,傳說你信喔,三歲小孩喔。」
「好好好你這白浪很會說,不是不能電,我可以收電的啊,你要電,就別把牠們電死,放活的回來啊。」
「好。」
「跟叉魚一樣,不要太淺要深一些。」為了這句話,我買一件青蛙裝,就能走到更深的溪。
晚上八點十分開完樂透,「中大筆的喔。」組頭打電話來說。
「7、6、2」有中。白目不長眼的魚,靠近電棍,排成扭曲的號碼,變成一種預言。「好運。」這種祕訣講了沒人信,有人信就有人學,就不再有用。
「照舊?」「嗯。」照舊是下一期博這期中的金額。滾個三四期賺個幾千萬就沒有必要待在這裡。
聽說,夜裡的魚不太會游,待在自以為安全的某處,我開始夜裡電魚,畢竟這裡晚上沒其他的事做。開始電魚,手窩在長手套裡,往聚集魚的窩穴,離電棍還有兩公尺。更深,就更有魚,我這樣想,河水浸過手套,手隨即感覺到冷,久了河水變成溫暖,變成黏膩的手汗。當按下電鈕,幾秒後魚浮起,我網起那些魚,鰓不會動只是昏了假死,將漁網泡在溪水中,攪成漩渦,魚醒了暈了,便倒入打氧的水桶中。做過幾次就順手,交活魚沒那麼難。
中了一組二星,幹麼去割高麗菜,靠這些賺就好。能將電歪的魚想成號碼,我真是天才,神有在照顧我吧。我叫組頭匯幾萬給我,用Behuy的帳戶,Behuy只問你跟錢莊借錢喔?「錢莊最好能匯到給別人的帳戶。拜託,怎麼找錢莊。朋友有難插刀啊。」有難插刀這句我說起來覺得好笑。
「晚上有車下山嗎?」我問。只有高麗菜車晚上下去,白天上來。
在駕駛與他老婆中間,駕駛的老婆一直說一趟三百喔,要記得喔。從瑞岩開到台大實驗林還在講,我給她六百,說回程一起啦。坐在前座,才看得到車頭與一旁的懸崖有多近,幾次還踢起腿叫出聲。「這座山旁邊都空空的咧。」我說。駕駛開始與對講機的同事講話,講這期他簽多少,我聽那些號碼就不會中,根本是賭博。
他老婆愈熟睡,他開得愈快,前方的山景一片漆黑,我只能看車燈的光照在林木與山壁,偶爾打在反射鏡上,亮得張不開眼,他轉向下一個彎,直到霧社。
用便利商店的網路,我先打給Behuy,跟他說領幾萬,幫我轉幾萬給他姊。他回他知道,他有網路銀行。
「喂,錢哪來的?六合彩喔。」我聽不出Behuy這句是酸還是羨慕。
「什麼賭不要亂講。就當我的工資都給你姊,當我是個老婆奴不好嗎?」
「我姊是你前妻啦,說什麼老婆。這要改啦。看你賭這麼好賺,你怎麼可能改。」
怎麼可能改,又不是沒中過。以前好運的時候,很常說:「我中一次大的,就不賭了。」妻子聽了千百次,只問我一次賭多少,我都說當作娛樂一天一千多,還好吧。她當這一千多是我去吃頓大餐,笑笑地說你高興就好。一千多是一千九百九,一個禮拜八千,賭到衰神上身,我便加倍,薪水不夠跑去借。她問賭一次多少,我回妳想賭喔,後來我沒說的是一次三四千。她相信我,笑笑地說你高興就好。
有中分紅給她,她當然高興。
「不改怎樣,妳要我去死是不是。妳以前都笑笑地說沒差,現在是怎樣。」在跑路前,我說。「有一天我會先去。」她回。
我是個有責任的男人,中多少錢,會匯給她一點。
「有收到嗎?」我傳訊息過去。
「有,你又簽了。中了又怎樣,你會還錢嗎?或是又借更多。」她回。
「沒人會借我,過一陣子會還啦。」
「要躲多久,躲在我qalang的家,你這麼愛賭有想要過個正常人的生活嗎?好好還錢很難嗎?」
「很難啊,割菜能賺多少,妳懂什麼。中一次大的,有錢就能當正常人了,現在沒有錢啊怎麼當。」
「你沒中過嗎?你那次中一筆大的,下一期你怎麼做,你講了三天說那大筆的錢要怎麼花,講什麼未來,結果咧。你說啊。」
說不出來。
神明寫的字,怎可能一下就看得懂。廟祝說。
廟的乩童,癱軟後上身,手部肌肉僵直,顫抖如同抽筋。人不可能演成這樣,我想,那如同觸電的嘴臉,吐了白沫,那刻一旁的廟祝拿了木筆給他,在沙裡揮寫。寫完蓋起紅布簾。
「有緣的,隨喜入簾內參詳。」
內行的都知道,五千五分鐘。那盆沙,像是蛞蝓扭曲的路徑,看不出有什麼號碼。不能說自己看不懂,神明會生氣。乩童的頭蓋了紅布,我拿了一萬給他。祂在我耳邊尖銳地說,下刻沉厚的啞,他只說出五六個的尾數,沒說出號碼。我看得懂了。我再拿三千給廟祝,記起號碼,神明給的與我算牌的號碼類似,我都有簽。
神明的字是歪扭的。沒有中,一定是我看錯。
電暈的魚、電熟的魚很像神的號碼,我沒多久就參透。
「我會再中。」我說。她已讀不回。再中幾次,我會讓她嘴閉起來。
開高麗菜車的夫婦跟我說,早上八點會有一台空車可以載我上去。我想也好,今晚可以打魚。這台原本是往返瑞岩、紅香的三噸半賣菜車,雞魚肉菜都有。今天不賣肉跟菜,幫部落的人載兩頭黑豬上山。豬綁在後斗,流出白沫。「結婚喔。」我說。
「你這漢人怎麼知道。你泰雅的女婿喔。」他看我的婚戒說。
「那你有殺第一刀嗎?」我點頭。
「趕路嘿。都是這裡的人,不會讓你暈車,我要開快一點喔。」彎道不用減速,既然都是瑞岩的人。「那你知道哪一座山是你的qalang嗎?」我問。「當然。」他邊指著邊說。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這問題我之前問過妻子,妻子胡亂回答,「妳這樣不行喔,會得罪妳們的山神喔。」
「泰雅哪有山神。你問這個要幹麼?qnaniq。」妻子說。「有神就可以求牌呀。」我說。
當司機問我的族語名字時,我回qnaniq。他笑說誰會取這種貪心鬼的名字,我回我妻子取的。「唉唷。不錯喔。」他說,似乎懂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絕對不是他想的那樣。「你們有山神嗎?」我問,大自然是他們的神,要不然就是耶穌了,他說。
這裡有神,附身在溪底的小魚。我用電棍讓旨意出來。……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之新書《雪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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