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掘真實自我、面對痛苦過往,靠心理治療建立人生新的關係與生活!
文/黃偉俐 醫師
嘴唇最後的餘溫
看診的時間已經過了許久,該跟醫師講的話也都講完了,可她就不想離開這個暫時屬於我倆的空間。
外面的病人想必已經等得很不耐煩,只好站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打開表示著她該離開了。
就站在半開的門後,等著那遣遣移來的腳步,臉旁倏忽伸出一隻手,壓在那半開的門板上。闔上門,她輕快的躍起,踮著了腳尖,快速吻上我的嘴唇。雖然只是一瞬的停留,但那冰冷中帶著軟軟溫度、乾燥中帶著丁點濕潤的雙唇,輕柔卻又有著令人難忘的力道。
「我可以做你的小三嗎?」她直視我的雙眼,瞳孔中帶著無比熱切的渴望,但那道光卻只能存留霎那。
輕輕地搖搖頭,看著那兩道立時消失的亮光,我再一次把門打開。
她離開了,沒有問號,沒有回頭;留下把背部壓在門上的我,迷惑著,面對內心的冷酷。
這一離開她也走出了生命,就在幾天之後;留下烙印在腦海深處,那嘴唇最後的餘溫。
心理治療最大的挑戰是——你永遠不知道結局是甚麼
心理治療是一種工作,也是一種使命,一個陪伴別人走出生命幽谷的任務。當個案決定了接受心理治療的那個時刻,心理治療者要承擔的是,一個沒有截止日期的約定,只有個案可以喊停,心理治療者不行。
年輕,剛開始做心理治療的時候,心裡只想著該如何幫助病人,潛意識裡期待著享受作為拯救者的偉大,並不明白這是一份可以無比沉重的負擔。面對一個個在生命中充滿了失望、痛苦的人類,絕對不能輕易地說出:「對不起,我無法繼續這個治療」。那是一種「始亂『中』棄」,一種對生命的放棄與背叛。
而在那探索生命苦痛、挖掘種種不堪的過程裡,治療者卻看不到那不知何時會迎來,又會怎麼終止的結局,只能陪著、幫著個案跨越各種艱辛的挑戰。
除了工作,生命好像一無所有
三十四歲、未婚,清秀亮麗的她,原本從事旅遊業,近一年來積極開發中國的旅遊市場。年紀輕輕已經當上了高階主管,除了失眠之外,來看診最主要的問題是「不快樂」。除了那個也跟她一起醉心開發事業的男友外,她沒有一個可以信任、能夠在一起聊天的朋友;每天工作到半夜,沒有休閒活動,連渡假旅行也都不曾。
「那妳會去逛街嗎?像是去超市、夜市之類的買買喜歡吃的東西,還有女生不是最喜歡血拚買衣服、買包了嗎?」對不起喔!血拚不分男女,有些時候只是單純找話題,沒有性別歧視的意思。
「老實說,買東西不是為了開心,只是有需要。我都固定去那幾家店,飛快地拿了衣服跟日用品就走了,工作、出差幾乎佔據我所有的力氣與時間。」
「所以妳也沒有甚麼休閒活動,不跟朋友去喝喝下午茶,不去健身房運動,甚至去享受一下按摩嗎?」
「是的,在這麼大的城市裡,我只使用了一點點點的空間;而在那對成功的追求中,跟自己相處的時間好像一點都沒有。」
「那工作對你來說代表甚麼意義呢?」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賺錢吧?從來不曾想過。」
「那你跟老闆的關係好嗎?工作上有不愉快或壓力嗎?」
「老闆還蠻喜歡我的,不管多晚我都會回覆他的電話,也跟著他工作了不少年,只是你知道嘛!這個行業也很辛苦,大家都很拚。」
「那最近的工作狀況呢?」
「因為男朋友在大陸有人脈,他也希望能夠創一番事業,所以很頻繁的出差,真的很忙。」
「可是人生不是只有工作啊?你會跟男友一起去渡個假嗎?」
「不會耶!他也是一個工作狂,滿腦子想著要賺錢。而且他老家在台東,放假的時候經常得要回家。」
「像你這樣都只有工作,即使下了班,依然都在想工作上的事,跟男朋友聊的好像也都是工作,這樣當然睡不好,而且生活裡面都沒有喜歡跟高興的事,久了當然只有疲倦跟累,又怎樣會快樂呢?」
「不知道耶!我只要閒下來,就開始出現不安全感,甚至覺得罪惡感,不懂什麼是『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只要她生我氣,就會讓我跪在那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口
「爸媽離婚的時候我還很小,我們搬回去跟外公外婆一起住,記憶中媽媽永遠都板著一張被燙平了的臉,不曾有過笑容。」
「爸爸呢?」
「沒有任何印象了!那時我還很小,之後他就像蒸發了一樣,不曾再出現。」這樣的故事我聽了好幾遍,始終不明白,怎樣會有那種的父母,狠得下心就不會回去看小孩。只是想想,回去看了又怎樣,不捨也往往只是製造更多難過,但是小孩無辜,總是會覺得自己被拋棄了!那是一輩子內心的陰影,會莫名覺得爸媽之所以不會再回來,是因為自己不好、不夠好。
「內心不會覺得很奇怪嗎?不會想去了解為什麼爸爸不曾再回來看妳,有跟媽媽提起過這個疑問嗎?」
「我在想,小時候應該有問過吧!但是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我記得的只有,每天跟一個很容易對我生氣,不曾笑過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她對我很嚴厲,很要求我的成績,要是沒有考一百分,或者不聽她的話,我就慘了。」
「她會打妳嗎?」
「會啊!打很兇,可是我不怕她打我,我怕的是她把我帶到菜市場口,讓我跪在哪裡很久很久,讓過往的人群看著我。」
作為一個精神科醫師,在跟病人互動的過程中,最怕的不是抱怨,而是那些無法挽回,或者無法改變的傷害與遺憾
很多人,包括病人、親友,甚至剛認識的陌生人,最常問我的是「每天聽病人倒垃圾,不會受負面能量的影響嗎?」我都會回答說:「不會啊!我心裡不會認為那些是垃圾,因為我想的都是如何從話語裡找出真正的問題,我的專業是幫人解決那些問題。」
其實精神科醫師的工作,心理治療亦是,有點像是被點班坐檯、陪說話,然後在垃圾堆中努力做資源回收。瞧我是怎樣?把一份神聖的工作說得如此之不堪,但是可以更不堪,精神科醫師是依賴別人的苦痛來賺錢維生。那是吸血鬼囉?不,我們回饋的不是冰冷的永生,而是殘破中的重生。
曾經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來看病,他最大的困擾是治不好的蕁麻疹,發作時癢得讓他很痛苦。來看精神科是因為有人告訴他,蕁麻疹跟心理因素有關,尤其是壓力。可是他現在過得不錯啊!有一個很愛他的女朋友,工作也很順利,算是人生的勝利組。
雖然看起來應該是人生勝利組,但是童年的記憶卻像鬼魂般揮之不去,「我總是會回想到我四、五歲的時候,爸媽都要去田裡工作,沒有人可以幫忙看顧我。只好把我用繩子綁著,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桌腳上,桌子上放著食物跟水,旁邊有尿桶,我要一直等到黃昏他們回來。」
遇到這樣的悲慘,我沒有辦法像很多的同業一樣,回到辦公室靠著喝咖啡講八卦,聊著哪家餐廳好吃來化解。那晚注定會是一個漫漫、心裡酸、睡不好的長夜。這樣很慘嗎?不!
「醫生,媽媽在我六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爸爸在山裡作工,我們就住在那風從縫隙灌進來的工寮裡,還有幾個月大的弟弟。」不待招喚,那情景立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一個可愛的小女生,帶著一個小男嬰,生活在一群粗魯的臭男人裡。
「每天爸爸去上班,留給我奶粉、熱水瓶,還有幾塊尿布。木板拼湊的工寮裡就只剩下我跟弟弟,還有那停不下來的風聲,從大清早一直到天都黑了。」性侵害?被性騷擾?很有可能,可是我不敢問。
最大的負面能量從來不是抱怨,更不是訴苦,而是那灰塵覆蓋、遠遠觀望,卻又不疾不徐、娓娓道來的內心淒苦。面對這些很清晰、卻又很深層的傷痛,我往往只會心酸、鼻塞、語塞,只能回以同理心的緘默。而這樣的緘默,至少需要好多次的心理治療,才能用來化解那抑鬱許久的痛苦與憤怒。
跪在那膝往踵至的人群中,何以自處?
「那一定很難熬吧!跪著面對那麼多的陌生人,還有那些狐疑,甚或同情的眼光。」那種羞辱的感覺,連想要去感同身受都好困難啊!換成是我被罰跪在那人群雜沓的馬路上,看著那一雙雙的腳走過身邊,會覺得有多不堪,一分一秒有多難熬,我鐵定會一直哭。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那時的心情,其實最痛的不是忍受旁人的眼光,而是只能埋下頭,不斷的問自己,媽媽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是她唯一的小孩嗎?也不過只是考試錯了兩題,為什麼?」
「在跪著的當下你會哭嗎?」
「哭不出來,其實不管媽媽再怎麼打我,我也都不會哭,眼淚是沒有用的,只會被打罵得更厲害。我很早就學會,把事情做好就沒事了,不要想太多,盡我最大的力氣就好了。沒有辦法跟同學出去玩,媽媽也不會帶我去外面吃飯、逛街、旅行,就算我做得再好也沒有甚麼獎勵,只能懇求不要再跪在那條馬路上就好了!」
「問過媽媽為什麼嗎?」
「她說我沒有爸爸,她也沒有甚麼可以給我的,所以我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我殺死了舅舅」
「外公外婆都覺得女兒離了婚回娘家是一件丟人的事,即使媽媽很努力賺錢給家裡,我們母女總是被鄙視著,我們的存在對他們是恥辱。但是我總在想,對媽媽來說,我是甚麼?蹭惡嗎?是對過去錯誤的怨恨?」
「家裡還有誰呢?有別的小孩嗎?」
「還有一個舅舅,媽媽的弟弟,他沒有結婚。外公外婆本來很疼他,重男輕女嘛!可是他也不去工作,整天在外面混,回到家除了拿錢之外,就儘量躲起來,不要被外公外婆看到。」
「那他對妳怎樣呢?」
「我們的遭遇類似吧?都儘量躲著外公外婆跟媽媽,其實舅舅是全家唯一對我好的人,有時候還會買糖果、玩具回來給我。媽媽甚麼都不會買給我,看到舅舅送的玩具還會生氣,跟舅舅在一起應該是我在那個家裡唯一快樂的時候。」嗯!至少童年還不是那麼全然的悲慘。
「現在呢?妳跟舅舅還有聯絡嗎?」
「醫生,我應該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我把他殺死了。」
在心理治療中不是沒遇過有個案跟我坦承殺了人,第一次被告白我有嚇到,但那是一個年輕男性,照他那衝動的性格、每天跟朋友在街頭鬼混,其實殺了人也不會太令人訝異。但她是個身材瘦弱的女生,舅舅又是跟她感情很好的人,為什麼?
「真的嗎?既然他對妳最好,也是家裡唯一跟妳好的人,為什麼要殺了他?」
「他長期沒有工作,只要有錢,隨時都在打海洛因,也被警察抓過。因為是家裡的獨子,每個人都寵著他,但是到後來他跟我一樣,在家裡會躲著每一個人。」
「那妳是怎麼殺了他的?有人知道嗎?」
「沒有人懷疑過,反正他死了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而且那樣活著有甚麼意思?生活中除了吸毒,甚麼都不剩。他不在意使用毒品時旁邊有著一個小女孩,有一次他整個人吸毒後軟癱在地上,我心一狠就把剩下的海洛因全都幫他注射了,然後他就沒再醒過來。至少死的那一刻是快樂的吧?我想,不然活著要幹甚麼?」
她不想再繼續心理治療,但「痛」依舊在
她老是把工作擺在第一位,常常出國開會,缺席的次數越來越多,那個治療者跟個案的契約已經非常的薄弱,只剩必要時兩個人在門診聊一聊她的近況。
老是缺席對於治療者來說有喜有憂,喜的是,她的情緒狀況確實有改進,可以好好的工作,跟男朋友的關係也還不錯。憂的是,她從小到大那些悲慘的遭遇、殺掉自己親人所造成的影響並沒有真正得到化解,所有的問題她都不願意做深入的挖掘跟探討。
就像殺死了舅舅,她說得好平靜喔!淡淡的,沒有甚麼情緒,就像只是突然想到該跟治療者說一下。說完她就離開了,沒有罪惡感需要心理醫師幫忙處理,之後也沒有再提起過。
她很聰明,所以藉著治療,抒發了沉積很久、內心深處的壓力,在短期中得到了幫助。只是不好的記憶跟情緒都不曾消失,或許在半夜的夢裡,舅舅臨死的樣子會再次出現;在希望好好休息的時候,又看到媽媽炯炯的嚴厲眼神。
心理治療並不只是敘述跟抒發,還必須串起過去跟現在生活的連結,建構生命的信念與方向。很多人誤會了心理治療只是談話,只要把過去的問題說出來,內心自然就會去療癒傷痛跟憤怒,生活自此就變得越來越好。現實世界不是這樣的,傷口並不會自行癒合,快樂也不會自此降臨,生命必須賦予不同的定義,找到可以達成,實質有意義的人生目標。
就像催眠治療一樣,發現了自己上輩子是富家千金,現在的老公就是那時候被她欺負的婢女,所以這一世老公老是惹她生氣,最後有外遇是一種因果跟報應。妳的心情很有可能變得沒那麼糟,比較能接受被劈腿的痛苦,也給破裂的關係帶來喘息跟修復的機會。但這不是心理治療,心理治療本身除了「發現」之外,更應該是一個自我成長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中理應要處理來自過去的痛苦,跟面對未來的學習。
●本文摘自大好文化出版之新書《勇敢告別心魔:心理治療室裡的魅影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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