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樹深情推薦!姜泰宇最新小說《記得我的名字》,細膩呈現青少年時期的想像與墜落
文/姜泰宇(敷米漿)
〈第三章 駐足〉(節錄)
學校大門對面有一間沒有招牌的鐵路便當,滷肉飯是瘦肉燥那種,撒上一點胡椒粉,加上高麗菜或者筍絲,偶爾加上荷包蛋。我開始厭煩菜色豐富的便當,這樣簡單的東西讓我不必多想。我十六歲,生活像是把豆漿從早餐店提到教室,上面浮滿了一層泡沫,午休時間我總會趴在桌子上發呆,腦裡有一隻不停嗅聞的狗,找不到適合的地方拉屎。
鐵路便當的老闆習慣用脖子上掛著的毛巾擦汗,我偶爾會盯著他沒有幾根毛的頭頂看,看著汗珠跟頭髮同時在頭皮上搶地盤,毛巾跟頭髮是同夥,每次汗珠比較多了毛巾就會過來打擊。輪到我拿便當的時候,我要了一個加荷包蛋的,老闆擦了一下頭,李億龍在旁邊叫我。我對他始終印象深刻,像個漫畫裡才會出現的魔王,到這麼近距離站在旁邊,才發覺他其實也不魁梧,但背後一樣有著魔王才會有的紅色火焰。我站在他身旁發愣,好一下子才領悟過來他讓我去菸道一趟,我想拒絕但我沒有。
身子裡刻著反抗的躁動,但對於差不多年紀的強者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服從。我那時是不明白,即使重新來過我也無法抉擇當時我會不會過去、該不該過去。往前走就是地獄,一開始我以為是別人的地獄,我是抵抗地獄的王者。很久之後我明白了,我們誰都沒有推開窗。這其實是我的地獄,沒有走出去之前以為是天堂,走出去之後發現這個世界到處是塵埃。
真正洶湧澎湃的浪濤打在我身上,不過是一個學期之間的事,半年就足以在地獄粉身碎骨,我的或者他人的,只要交叉了以後誰都躲不過。
當了「站頭(徛頭)」之後,大概再也不會有學長或知識分子找我麻煩這種事了吧。這個詞我很陌生,是台語發音。我跟他們敘述是三年級的老大教我的,王維他們如公雞一樣手背在後頭,仰著脖子來回走啊走,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到左邊,教室最後面的地板都走出了腳印。
「所以如果要輸贏,你喊一聲我們就往前衝,但是又要等你『開拳』,那到底是你一罵人我們就衝、還是要等你開拳我們才衝?」
王維表情與算數學算式一樣嚴肅地問我。這是三年級站頭老大跟我說的。站在李億龍旁邊的南哥,看起來還不若李億龍的壓迫感,微捲的頭髮戴著眼鏡,咬著菸的時候人中會有直線條的皺褶,像水餃。「我怎麼知道是哪一個?」我說。但老大要有老大的高度,我告訴他,視情況自己判斷。判斷會吧?判斷不難吧?都幾歲了應該知道判斷怎麼寫吧?
「沒有人可以輸贏的時候怎麼辦?總不能我們自己說你是『站頭』,大家就會怕吧?」曾胖手背在身後,雞冠很快就要長出來了。呱呱呱。
「不然,看到誰感覺很秋,我們就說他『青』我們,抓來打一頓好了。」
曹公說完,王維大叫一聲好,我愣在當場。那時候我被抓去菸道就是這樣啊。王維說,之前看到另外一棟的同學感覺超屁,頭髮抓得超翹,而且講話超大聲,就先找他。其他人都說好,我也說好,呱呱呱,呱呱呱,我們的雞冠長出來了,鮮豔無比,風吹來還會搖搖擺擺,彰顯我們年輕有力量,張牙舞爪。還沒來得及找那個倒霉的頭髮翹翹同學麻煩,麻煩就自己過來找我們。
那個知識分子班上另外一個有抽菸的傢伙,經過我們班門口,恰好我們幾個都在走廊上。我小聲跟王維說,走過去,撞他。王維摸摸鼻子也不猶豫,學長走過來,立刻假裝要去洗手台,從肩膀狠狠地撞過去。那傢伙倒是做好了準備,才剛靠近,立刻嚷嚷:「欸你們這些一年級的……」
我與曹公、曾胖上前,我大吼一聲:「是在靠北三小喔!」
曹公推了學長一下,曾胖踹了一腳。依照我的判斷,這是第一種模式,我罵人了以後就衝上去,雖然是第一次配合,大家的默契卻十分好,好得難以想像。聽見我們的聲音,其他人也跑出來看,接下去我們沒有繼續衝突,那傢伙罵罵咧咧,倒著走對我們說「走著瞧」就跑了。
王維臉色不太好,我以為他肩膀撞痛了,他說不是,剛剛沒想太多,現在回想起來,直接打學長似乎很不得了,他覺得後面很難收尾了。我拍拍胸口,準備去戒菸室,讓他別多想,有事情我扛著。這句話是偷金剛學長的,我覺得這句話真的帥呆了。事情果然很難收尾,放學的時候我們全部到戒菸室,我們十八班的就幾個人,對方倒是找了很多人。曾胖本來打算衝去找三年級的學長,沒有想到其他一年級有抽菸的,也都站在我們後面。這時候要喬到底是誰先挑釁的根本沒有意義,各說各話,我當然明白我們這是臨時起意的舉動,但擺明了就是在走廊衝突,誰也不讓誰。知識分子這次站在比較靠後,推了一下眼鏡,見我始終盯著他,倒是一句話都沒發表。對方找來的二年級、比較凶悍的學長說,我們每個人都得讓他們打回來,我笑了,當事人挑明了要直接揍惹事的王維。我知道王維心底有點虛,不等他回話,我直接說,不然單挑,我們這邊就我,你們隨意。說完我就脫掉上衣,包在右手上面。這個虧我吃過,打一拳對方多痛我不知道,自己手指腫很久。痛。
對方討論了很久,最後也是那個被我們修理的站出來,看著脫掉上衣的我還咬著菸,滿臉嚴肅。我假裝揮拳衝過去,他可能沒想過我這麼衝,下意識地伸出手在胸前交叉,下一秒就倒在他同學身上。我踹了他一腳,假動作懂吧?笨蛋。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會打架,有種拉不住自己的衝動。興奮、血液衝頭,覺得全身充滿了電流。我才準備繼續幹倒他,其他人把我抓住,帶頭的那個對我說,這件事就這樣,要我們跟那個傢伙道歉,就算了。
之前帶我去菸道的那個學長走到我旁邊,小聲對我說,桃高有學長制,我們也不想之後變成學長的時候,學弟亂來壓不住,道個歉而已,打都打了,沒損失還賺了。我看了王維一眼,他走上前,不痛不癢地說了一聲「歹勢」,這件事就過了。名聲算是打響了,南哥說,我們幹得很好。他對著我們幾個說,悍歸悍,記得保護自己,活得久才是老大。之前跟他一起的兄弟被退學了,所以現在的老大是他。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好,如果是我,寧可自己退學也不會為了讓自己活久一點,犧牲掉自己兄弟。
● 本文摘自聯合文學出版之新書《記得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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