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首爾》從歷史看見梨泰院的真實脈絡

文／郭奎煥、南霄兒

龍山美軍基地與梨泰院基地村

同盟、影子與生活

「梨泰院」是一個多元文化空間。梨泰院這個地名有兩個由來。第一種說法是源自梨樹的「梨」與驛院的「院」字。原本漢陽四大門外有四大驛院，梨泰院因周遭環繞著許多梨樹田而被稱作梨泰院。第二種說法是取自差異的「異」與胎盤的「胎」字，稱呼此地為「異胎圓」。意指此處是壬辰倭亂以後無法回國的日本人、在壬辰倭亂中遭日軍性侵的女性與其生下的孩子，三者共同生活的村落。因為是倭軍的混血子女居住的地方，也被稱作「異胎院」。現在「梨泰院」的稱呼是朝鮮孝宗時期訂下來的。高麗末期也有契丹族與女真族在此定居的紀錄，綜觀歷史上的梨泰院，可說是異邦人進駐的空間。（編按）

韓國的梨泰院其實與美軍有著緊密的關聯。1953年8月15日，美軍第8軍團司令部移轉到龍山，駐外館處也在這一帶落腳。梨泰院的商店街隨之形成，買得到各種國外產品，美軍福利社（Post Exchange, PX）舶來品的流通，連帶促成梨泰院的商圈快速發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C—口糧（C-ration）這類的食品，C—口糧在1960年代的韓國人眼中是非常優秀的營養品，熱銷得不像話；偶爾才有貨的收音機與洗衣機這類電子產品就更不用說了。此外在1957年，隨著美軍被允許外宿或外出，梨泰院逐漸發展成多元文化的始祖。以美軍為主要客源的店家，像是爵士酒吧（Jazz Bar）這些與美國文化相關的空間陸續開張(*註1)。

梨泰院與美軍的交會再生了一處「異邦人共存的空間」。支持梨泰院發展的另一個後盾是外國人住宅區。1960至1970年代，韓國政府以梨泰院和美軍基地為中心，往西冰庫洞、漢南洞、東部二村洞一帶興建外國人專用住宅與公寓，形成外國人的社區。梨泰院商圈急速擴張，到了1988年，商家店鋪的數量已高達1,800多家。當時的韓國仍以加工貿易為主，政策著眼於以外國人為對象輸出保稅貨物，結果讓梨泰院一帶遍布以美軍為客源的服裝店、鍮器店、鞋店、修鞋鋪與保稅店，以及後巷裡專做出口貨的家庭工廠。1986年的亞洲運動會與1988年的漢城奧運等國際賽事，讓梨泰院聲名大噪。然而1997年的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危機，一度讓梨泰院的部分商圈及住宅區人去樓空，可見衝擊之大。由於不景氣所產生的「空間與夾縫」，讓各式各樣的外國移民與酷兒群體移入(*註2)。1976年，梨泰院興建了第一座清真寺，吸引了許多穆斯林；1990年以後則是非洲裔移民進駐。最初由美軍孕育出的「異國文化」空間，如今成為各種少數族群──他國與韓國社會裡的異邦人──的落腳之處。

因此，梨泰院的核心正是景觀。梨泰院是多彩繽紛的，沒有特定國家的移民占多數(*註3)；居住類型也相當多樣，從短期遊客到取得韓國國籍的移民都有；性少數的空間也在此形成。種族、宗教、語言、文化到性的認同全部交織在一起，梨泰院的景觀清楚地揭示了這種「共存」的精神(*註4)。木板屋與大宅邸(*註5)、高級餐廳與「異國卻也道地的」食堂、華麗的精品店與琳瑯滿目的紀念品攤位、絢麗的大型俱樂部與小型的異國酒館、整修後平穩乾淨的路面與峰迴的巷弄山坡、在這些風景裡悠遊行走的人群，以及為了生計奔波的步伐與肩膀。如果一層一層撥開梨泰院，你會發現首爾承載著世界，世界也一點一滴浸潤著首爾。

基地村，首爾市中心例外狀態下的女性

美軍基地與梨泰院緊密連結。梨泰院之所以是今天的樣貌與文化，美軍基地是濫觴也是根基。梨泰院運用這份資產，擴展成目前韓國最具規模的「多元文化空間」。政府為了促進梨泰院的商品化，持續舉辦慶典、進行整頓與宣傳。然而，有些故事與人物，官方刻意擱置不提。

基地村出現了。美軍第8軍團司令部在1953年秋天移轉到龍山美軍基地後，木板屋在梨泰院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這些木板屋大部分是酒館或妓院，從事性勞動的女性與「管理」此處的地痞流氓人聲鼎沸(*註6)。「洋公主」熙來攘往的梨泰院很是繁華。當時的洋公主並非遭眾人輕賤的對象，而是擔負一家生計的家長，她們因為與韓國社會最頂端的美國人「戀愛」而為人稱羨，更是在梨泰院供給美國物資的「大手」，所以偶爾也會有前任檢察官或企業知名人士的女兒從事這個行業。1957年，美國軍方開放士兵外宿或外出，以美軍為主要客源的性產業因而急速成長。從此之後，「基地村」便於南山3號隧道入口到梨泰院入口、解放村與三角地派出所後巷一帶蓬勃發展。基地村的重心是那些被稱為「洋公主」的性工作者。基地村的「薔薇會」(*註7)是在政府主導下組織起來的婦女團體，根據薔薇會的統計，1971年6月薔薇會的正式會員有750～800名，非會員則有1,200多名。約有2,000名左右的女性在梨泰院一帶從事「性勞動」，但其中與美軍締結婚姻的不過70多人。相較於1960年代龍山警察署的非正式統計所聲稱的「半數以上的洋公主在漢南洞一帶與美軍正式同居」，事實上，幾乎可說僅有「極其少數的人」與美軍組成家庭。

許多女性手無寸鐵地暴露在「殺戮的世界」中。當時在梨泰院為女性診療10多年的醫師表示：「這段時間做的手術少說有上萬次。」他更進一步證實，比起性病及生殖器相關的診療，被毆打成傷前來求診的個案更多。國家以「管理」之名默許全國各地的美軍部隊基地村繼續存在，但社會逐漸將「洋公主」視為汙穢的缺陷。1960年1月，媒體報導美軍士兵將兩名女性的頭髮剃得一根不剩；消息一出雖然引起輿論憤慨，然而「不可與美軍交惡」的主流意見卻讓整起事件不了了之。美軍士兵經常毆打甚至殺害女性，但揭露事件的相關報導多遭壓制，更不用說懲罰加害者了。國家隔岸觀火的態度讓許多女性起身自救。1967年11月5日，東豆川市一名21歲的女性遭到美軍同居人殺害，國家無所作為讓基地村的女性更加憤怒，於是300多名女性身著素服、抬著喪轎到美軍部隊前席地抗爭；無獨有偶，1969年100多位在富平飽受美軍士兵暴力相向的基地村女性也起身反抗；1972年8月，位於平澤的基地村居民與女性向美軍士兵丟石頭，雙方起了爭執。但這些女性的怒火依然跨不出基地村的圍籬。國家念茲在茲的是與美國的關係，社會大眾對於基地村女性的遭遇大多置身事外，美軍則是對美軍基地與基地村享有治外法權顯得一副理所當然(*註8)。韓國向來掛在嘴邊的字眼──「我們」，並不包含基地村的女性。

行走「之間」

本文並不是要討論韓美關係與韓美同盟，70多年來矗立於首爾市中心的美軍基地，我們只是匆匆走過一回而已；這也不是關於美軍犯罪的故事，我無意在難以計數的美軍犯行裡佇足，也並未審視相關法理；我亦非對基地村女性抱以同情，基地村女性不該被「基地村女性」這個詞彙綑綁，她們之中或許有人認為自己是為了生存而奮鬥，或許有人希望抹掉這段過去，也可能有人只是將其視為人生裡的一個片段，各自有各自的詮釋。所以，本文並非具體的判斷與分析，只是在行走「之間」盡力說明。這份「之間」不在於韓國與美國。漫步於北營區與南營區之間的旅途中，請試著回想那些過去的歲月與未來之間，以及國家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同時我也好奇，當各位走過龍山美軍基地與梨泰院的每個轉角，是否也會同感於這份「例外狀態」？

註解：

註1：「UN Club」在1957年開張後，夜店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此時期的梨泰院夜店與美軍第8軍團的舞臺，成為韓國流行歌手的發跡地；能在美軍第8軍團的舞臺上演出，被視為成功的捷徑。尹福姬、Patti Kim（本名金惠子）、崔喜準、趙英男、Pearl Sisters、玄美等當時韓國流行音樂界的知名歌手，都曾在美軍第8軍團的俱樂部上高歌一曲。無論是在美軍面前演唱的韓國歌手，抑或不得不在日軍面前演出的朝鮮樂劇團，本質上既是國際的，卻也是帝國的。

註2：1996年梨泰院第一間同志酒吧「tunnel」開幕後，西式的同志酒吧陸續在此開張；因為相較於其他地區，梨泰院的文化壁壘較低。目前也有不少跨性別酒吧在此營業。

註3：梨泰院自光復以來，一直是首爾最多外國人居住的地區，是個融合了世界與韓國的多元文化空間，也是首爾最早的觀光特區。目前共有80個國家出身的移民在此居住。

註4：梨泰院與臺北的天母有些不同。坐落於陽明山山麓的天母，過去同樣是日本人與美軍居住的地區，現在也有外僑學校與大使館進駐。然而天母週末的跳蚤市場恬靜愉快的氛圍，在梨泰院是找不到的，梨泰院的風景相較之下更為「吵雜」。倒是漢南洞一帶與臺北天母較為相像。

註5：在南山山腳下的凱悅酒店與梨泰院洞、漢南洞一帶，居住在外館周遭的多半是經濟較富裕的外籍人士；梨泰院路南側的梨泰院洞與普光洞一帶，則是以非洲、亞洲移民與所得較低的本國居民為主。

註6：梨泰院一帶也被稱作「德克薩斯村」。當時，十來歲的地痞之中的組頭裵某氏在梨泰院呼風喚雨，裵某的性情粗暴，因此有「德克薩斯」的綽號，他平常出沒的社區因而被稱為「德克薩斯村」。梨泰院還有另一個名字叫「解放村」。1945年光復以後，從北方南遷的人們在此自力造屋，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從臺灣的視角來看，算是一種民間的眷村。

註7： 1970年2月，在韓國政府的主導之下，600多位女性聚集在漢南洞太平劇場，正式成立「薔薇會」。組織的官方宗旨為促進會員（從事性勞動的女性）的健康管理、提升會員福祉、舉辦風紀教育講座等活動，但真正的目的其實是代為看管沒有健康檢查證明的非會員。政府試圖透過管理女性健康（尤其是性病）來避免與美軍發生衝突。

註8：駐韓美軍的犯罪行為沒有明確的統計數據。在1966年之前，韓國政府對於美軍的犯罪行為並無約束與處罰的權限；但在1967年SOFA（《駐韓美軍地位協定》）生效後，該年統計的美軍犯罪件數為1,710件，由此推估每年大約有2,000多件的美軍犯罪案量。

●本文摘自游擊文化出版之《翻轉首爾：叛民城市議題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