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沒有信箱的男人》推薦序:重建一個抵殖民的「星球」
文/向陽(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名譽教授)
夏曼‧藍波安早在1980年代就開始他的文學生涯,當時他以「施努來」之名寫詩,是與瓦歷斯‧諾幹、莫那能齊名的原住民詩人。後來因為投入蘭嶼反核廢及原住民運動,作品銳減;到了1980年代末,他回到故鄉蘭嶼,重頭學習射魚、潛海、造舟等達悟族文化,並以夏曼‧藍波安之名發表散文,輯為《冷海情深》,深獲讀者喜愛,也為初起的台灣海洋文學再添佳構,更為達悟族的民族文化建構了文學的礎石。
其後他的佳構陸續出版,散文如《黑色的翅膀》、《海浪的記憶》,延續《冷海情深》的主調,以明亮動人的筆,刻描達悟族的生活內涵和風俗文化,寫出海洋的深邃和詭密、也寫出族人的信仰和宿命;他通過達悟族優美的歌詩,傳揚海洋民族與大海的相依相偎,表現出與漢文化截然不同的原住民族文化特質。小說如《天空的眼睛》,以夏本‧巫瑪藍姆的海洋人生為主軸,帶出達悟族的民族文化、海洋漁獵經驗和獨特的海洋生態觀;《大海之眼,Mata nu Wawa》則以他個人的半生經歷為題材,描寫他從蘭嶼來到本島求學、生活,面對漢人價值觀與文化、遭受生活壓力、文化和種族歧視的各種創傷。這些著作出版之後,都有很高的評價,獲得不少重要的文學獎項。
這部小說《沒有信箱的男人》,以夏曼「祖父的小弟」夏曼˙估拉拉摁作為小說的敘事主角,以他從孩童時期到2000年進入清華大學就讀人類學研究所階段認識的各種事件為背景,通過夏曼˙估拉拉摁的口述故事、傳說,帶領我們進入被殖民的達悟族歷史長廊,瞧見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如何遭到殖民者的統治而被馴化的哀傷。部分來自殖民政策的壓逼剝削,部分來自教育體制的意識形態灌輸和文化霸權宰制。祖輩受的是日語的知識系統,子孫輩受的是華語的知識系統,終至於逐漸被同化而難以尋回自身民族的文化尊嚴。這樣的哀傷,在這部小說當中不時浮現,深刻寫出台灣原住民族在強勢異族文化殖民下的傷痕。
但這部小說雖然憂傷,卻也同時洋溢著迎向浩瀚海洋的達悟精神。用夏曼的話來說,那是「最貼近我心靈的故事,也是啟蒙我,開啟我在多樣文明的朦朧旅途摸索屬於自己的星球故事的思想源頭。」透過小說敘事,他似乎有意打造一個與殖民者不同的「星球」,通過自有的神話、傳說和民族經驗,抵抗殖民帝國和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侵入與掠奪,為「沒有文字的民族」尋回固有的與海洋、飛魚共存的生活方式。
夏曼通過這部小說,寫出他所嚮往的「星球」是:能與歷史對話、能與自然相諧、能與族人相惜,並且有著和海一樣藍、和山一樣綠的詩的民族星球。這是對當代台灣社會最具警醒意義的所在,同時也是對台灣海洋文學的發展特具啟發之處。
這部小說也展現了台灣後殖民文學的在語言雜揉上的純熟。夏曼‧藍波安的敘事語言交揉達悟語和漢語,形成他稱之為「借貸的文字」的混語文體,也十分迷人。向漢語(或華文)借貸,從後殖民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是方便於向使用漢語閱讀華文的讀者傳揚達悟文化,一方面則是以自身的民族語言抵銷漢語背後的文化純度,儘管力道渺小,區別於殖民文化的書寫態度則是堅毅十分。無字的民族「借貸」有字的殖民者語文,書寫並填補自身被不斷殖民的歷史傷痕,正是這部小說敘事值得我們檢視的核心。
●本文摘選自聯合文學於2022年03月21日出版之《沒有信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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