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比電影要複雜的小說原著:芥川龍之介《羅生門》

聯合新聞網 麥田出版社
書名:《小說裡的人性羅生門:楊照談芥川龍之介(日本文學名家十講3)》 作者:楊...

芥川龍之介以〈羅生門〉為代表,擅長將傳統故事轉型為現代小說。他借鑑西方現代文學的手法,對於敘事技巧抱著高度意識,使脫胎自古老物語的情節能夠擺脫簡單的善惡二元對立,對讀者強力拋出前所未有的道德詰問。他的小說重點不在情節,而是凝視人對於情節的反應。唯有藝術能夠創造那樣極端的處境,逼迫出一份日常不可能直面自我的深刻覺悟。(編按)

文/楊照

文學的〈羅生門〉

「羅生門」產生了層層的誤會。很多人只知道黑澤明的《羅生門》,從來不知道、沒讀過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還有一些人誤以為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和黑澤明的《羅生門》講的是同樣的故事。另外還有一層誤會:以為電影中表現的,就是心理學中所說的Rashomon Effect。

Rashomon Effect指的是人帶著既有的主觀立場與偏見,源自過去的經驗或現在的利害關係,因而影響對於一個事件的感受、體會、甚至記憶。不一樣的人對同一件事會有不一樣的經驗、不一樣的價值判斷。然而,電影說的不是這個啊!

電影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事實是什麼,也沒有讓我們知道這三位當事人真正的感受。黑澤明自己說的:電影的重點在於表現人的虛榮,虛榮在人的生命中如此重要!每個人的習慣,對每個人最大的誘惑,是總要將自己想得、說得比現實來得更厲害、更高貴、更了不起些。

我們無法從電影中得知事實,甚至連要從七份證言比對拼湊出最接近事實的版本都很困難,因為那就不是電影的目的。黑澤明並非要拍一部讓觀眾自己當偵探去推理找凶手的電影,他要彰顯的是最普遍、最難避免的人性弱點──向別人陳述經歷時,總是習慣誇大誇耀自己。

在這方面,三位當事人有著同樣的態度,只是他們自我誇耀的方向不同。強盜在意的是階級,凸顯自己殺了一個地位比他高的武士。「武士平常仗劍拔刀很了不起的樣子,結果還不是在竹林裡被我殺了!」這是他的重點。

武士的妻子關切的是自己如何在受辱之後,仍然保有尊嚴。做為一個弱女子她無法抵抗強盜對她施暴,然而她絕對不願意在如此受辱之後,從丈夫的眼中得到再一次更痛苦的傷害,她寧可殺了丈夫都不要看到他那樣的眼光,這是她從精神上維護貞烈、表現貞烈的方式。

武士在意的是絕對不能受辱。妻子被奪是受辱,沒有殺了強盜也是受辱。在武士道中受辱之後贏回地位的終極方式,就是自殺,堅決不願苟活。依照武士道的尊嚴邏輯,他必須自殺,只有自殺是「對的」結局。

即便是突如其來無法防備的變局,即便是關係生死的重要事件,人都不會因巨大衝擊震撼而脫落所有的外表,呈露出真實,就連死魂也擺脫不了虛榮,都本能地優先保護自己的身分,講出符合身分與自尊的故事版本。  

他們甚至為了虛榮而都選擇了對自己最不利的版本。武士說他是自殺的,那麼活著的人就無從替他報仇了;妻子說是她殺了丈夫,那就不只被強暴受辱,還要面對殺人罪的懲罰;強盜說是他殺了武士,那麼他的罪也從搶劫、強暴婦女,又升高為殺人,而且殺的是地位比他高的武士,在封建時代罪加一等。  

黑澤明有效地在《羅生門》電影中傳遞了震撼的訊息,在當時是突破性的成就,但後來這份人性訊息被簡化、通俗化成了Rashomon Effect,重點轉成了面對客觀事件時,參與者的相對主觀與相對信念分裂。

將傳統物語賦予「現代性」

  

《羅生門》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而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又是改編自《今昔物語》中的故事。〈竹藪中〉取材自其中一篇〈具妻行丹波國男於大江山被縛語〉,而〈羅生門〉則取材自另一篇〈羅城門〉。  

「羅城門」才是京都朱雀大路南方端點的城門名稱,後來京都人將漢字誤寫成「羅生門」,就這樣一直傳下來。於是很有趣、也很混淆,今天當說到「羅生門」時,到底說的是黑澤明的電影、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還是《今昔物語》記載的故事? 

這中間絕對不能忽略了芥川龍之介的作用。黑澤明不是直接改編《今昔物語》的故事為電影的,如果沒有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黑澤明不會看中這個故事,將〈具妻行丹波國男於大江山被縛語〉故事改編成電影。  

《今昔物語》中的這個故事標題就表示了有一個帶著妻子旅行的丹波國男,遇到了強盜,被綁在路邊,人家救了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出了妻子被強暴的經過。在《今昔物語》中只有丹波國男對救他之人的敘述,是經過芥川龍之介改寫,才成為七段、七個人各說各話的證詞。 

楊照。(圖/麥田出版社 提供)

於是傳統的故事就轉型為現代小說。從改寫中我們可以看出芥川龍之介的特性:雖然取材自古老的故事,但他具備有清楚的現代小說意識,不只是有別於日本傳統說故事的方式,運用從西方借鑑而來的寫法,而且是西方都還正在發展中的一種「現代主義」式,帶有敘事革命性的最新手法。現代小說和傳統說故事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作者對於敘事的高度自覺。是誰在說故事?用什麼人稱從什麼角度?這樣的人稱角度可以呈現什麼,又無法看到、表現什麼?敘述要以什麼順序展開,時間要如何在敘事中順向或迴向或逆向進行? 

從《今昔物語》的〈具妻行丹波國男於大江山被縛語〉到黑澤明電影《羅生門》,最關鍵的變化就在於敘述觀點,從單一聲音複雜化為七份獨白,再加上以視覺呈現的客觀場景。是在芥川龍之介的手中完成這份關鍵轉化,才成就了黑澤明高度實驗性的電影拍攝方式。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藪中〉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三十年後由黑澤明依照他創造的敘事方式拍成電影,在西方觀眾間造成了震撼。此一簡單的事實說明了芥川龍之介的創造何等新鮮,如何遠遠超越了他的時代。

不只如此,芥川龍之介的現代性還表現在處理古老故事時的一份人性洞視,不是將重點放在事件上,而是凝視、探測人對於事件的反應。事件的人物、場景可以是古老的,帶有歷史性的傳奇味道,然而他要從《今昔物語》所提供的這個故事中去顯現事件觸動了人性中的哪一個面向,激發了什麼樣的衝動。如此被刺激出的「虛榮」於是不再是古老的,而具備普遍性,穿越時空對所有的現代人傳遞強烈的共同訊息。這是芥川龍之介最為擅長的。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社 之《小說裡的人性羅生門:楊照談芥川龍之介(日本文學名家十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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