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憚服》:戰蹟堪比凱薩大帝的「南朝第一帝」劉裕

聯合新聞網 麥田出版社

公元四一○年,舊曆二月五日。慕容鮮卑建立的南燕王朝都城——青州廣固城 ,終於被晉軍攻占。

屠城命令已經下達。成群結隊的晉軍士兵在街巷間搜索,尋找還有一口氣的敵人。鮮卑人大多皮膚白皙,鬚髮偏棕黃色,被稱為「白虜」,很容易辨認。經過八個月的圍城、血戰、饑荒和瘟疫,他們大多已經喪失了戰鬥力,甚至癱軟到無法行走。

二月的天空,南風開始送來春天的暖意。乾涸的護城河床上,嫩綠的狗尾草已經舒展開了葉子。戰俘們成排跪在河沿,身旁站著行刑的晉軍士兵。隨著軍官的口令,鋼刀揮動,頭顱一齊在空中翻滾、落下岸坡。鮮血噴濺的屍體隨之被踢下,橫七豎八堆積在河底。

亂屍叢中,還有肢體在痙攣、踢踏,然後又被新的屍體壓住、覆蓋。

屠殺之後,全城都將被焚燬。夯土城牆也要被剷平,填入護城河。青草將從亂屍中吸收養分,生長得格外茂盛。

西南的沂山無語綿延,見證了廣固城建成以來的八十多年,漢人流民、羯人、氐人、鮮卑人相繼成為它的統治者,它經歷了三次圍城、血戰和屠殺。這個因分裂和割據而生的城市,終於要消失了。

不久,燕子會從南方飛來,它們將再也找不到舊巢所在的屋椽,和在屋椽下曾經熟悉的人們。晉軍士兵們還在城內搜索,在城外砍殺。和燕子一樣,他們現在也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北方故鄉。

這個輪迴,用去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前,西晉王朝諸王爭權,陷入內亂。匈奴人、羯人趁機起兵,攻克都城洛陽。中原大地胡馬縱橫,生靈塗炭。華北漢人為躲避戰亂紛紛南遷,他們和宗族、同鄉結成流民群落,在戰亂中且戰且行,向南渡過黃河、淮河,甚至渡過長江定居下來。曾經短暫統一的西晉王朝,由此變成了偏安東南一隅的東晉王朝。

這些輾轉南遷的漢人,還頑固地保留著北方人的習慣。他們在南國土地上集群而居。除了難改的鄉音,他們還把家鄉的地名帶到了南方。一百年來,他們自報家門,填寫籍貫,總是北方故鄉的郡縣。對他們來說,南方只是暫住之地,他們終究要回到鄉國。

所以,這些正在屠城的晉軍士兵對鮮卑人毫無憐憫。他們砍殺俘虜,如同祖先在秋後的農田裡收穫莊稼。

黃河北岸,生活在北魏拓跋人統治下的漢人,正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向廣固行來。多數人死在了拓跋騎兵的追殺中,少數南渡黃河的百姓,為晉軍帶來了寶貴的糧食,也帶來了北進西征、驅逐拓跋人和羌人、光復中原全境的希望。

廣固城下,北望西顧。幽州,冀州,并州,雍州;中山,鄴城,長安,洛陽。這些淪陷中的故園,裹挾著多少人的血淚回憶。當年,鐵甲戰馬把他們驅趕到了異鄉,並一次次洗劫他們的新家園。但現在,他們不再害怕了。投降的鮮卑騎兵、步兵,已被晉軍整編,和傷兵一起駐紮在城外不遠處,對這邊的屠殺,降兵們報以麻木與漠然。

棄城逃命的南燕皇帝慕容超,已經被晉軍騎兵俘獲,他將被送回江南,在都城建康街市上處斬。那裡是處決人犯的場所,和他一起處斬的,也許有竊賊、殺人犯。這個曾經的鮮卑皇帝,現在只是晉王朝的一名普通人犯。

士兵中悄悄流傳著軍官會議的決定:平定南燕後,主力將班師回彭城休整,準備下半年的西征,目標將是羌人姚氏建立的、定都長安的後秦王朝。

衝動和興奮的情緒在士兵中悄悄瀰漫。經過近一年的戰鬥,他們已經黑瘦疲憊,蓬頭垢面。他們知道,平定中原的日子不遠了。對他們來說,這不僅意味著回到故里,更有勝利的封賞、出人頭地的前程。以前,只有出身高貴的士族才有資格做官,但如今,只要戰場立功,就不愁富貴顯達、光宗耀祖。那些指揮他們的軍官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一切的希望,都集中在城頭的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遠征軍的統帥,身材瘦高的中年將領劉裕。老兵中流傳著關於他在戰場上的種種神奇傳說,他是官兵心中的戰神。他現在的官職只是三品中軍將軍、揚州刺史,爵豫章郡公。但士兵私下都稱他「劉王」,甚至叫「劉武王」。這些文化不高的士兵們不知道,「武」是諡號,死後才能有。

短短六年間,劉裕和他的老兵們,不僅從篡位者手中再造了晉朝,還向北方異族亮出了流亡者們的反攻之劍。如今,關河澄清已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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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劉裕,看著城下已進入尾聲的屠殺,心卻在南方千里之外的建康城。

現在的遠征軍中,只有他和一位年輕的將軍知道,一場驚天大亂即將(也許已經)在後方爆發:盤踞廣州的天師道教主盧循,要趁劉裕遠征之機悄然起兵,從海道北上占領建康。

天師道是劉裕的老對手。十一年前,他們在長江下游發起暴動,席捲江浙。劉裕的戎馬生涯,就是從和天師道軍作戰開始的,那時他還是一名最低階軍官。和天師道交手數載,劉裕深知這些人的優勢:慣打海上游擊戰,造船和水戰正是他們所長。

如今晉軍主力在外,建康守備空虛,晉安帝司馬德宗是個白痴,鎮守後方的重將劉毅又患病不起。如果天師道軍揚帆北上,建康無異於囊中之物;而在北方前線,虎視眈眈的拓跋人和羌人隨時會把這支師老兵疲的遠征軍踩成齏粉。

而且,現在遠征軍中已經混入了天師道奸細,正在祕密爭取倒戈者,準備裡應外合、南北齊舉。年輕的將軍沈林子就是這樣獲悉此事的,但他祕密報告了劉裕。劉裕不敢打草驚蛇,他要等克定廣固,才能回頭處置盧循。

而今,廣固終於攻下。安排好占領區的善後事務,劉裕火速班師南歸。軍隊裡一部分是傷殘士兵,一部分是收編的燕軍俘虜,能作戰的晉軍只占一小部分。他們開進到下邳城,這裡是北伐的後勤基地,有泗水南通淮水,循運河可抵長江。劉裕此時才敢逮捕、處死軍中的天師道奸細。他在這裡留下了傷兵,帶著有戰鬥力的部隊從陸路加急南行。

出下邳不遠,迎面又遇到建康派來的加急信使。原來天師道已經起兵,但不是走海路,而是翻越南嶺,順贛江、湘江而下。劉裕的老戰友、江州刺史何無忌帶兵迎戰,大敗身死。敵軍已經進入長江,隨時可能順江而下,建康城陷入驚恐。密信還告知劉裕,朝廷正準備放棄建康,北上投奔劉裕軍。

軍情火急,劉裕讓部隊繼續趕路,自己帶幾十名衛士和軍官兼程換馬向南狂奔,到達長江北岸。他登上江邊一條渡船,駛向南岸的京口城(今江蘇鎮江市)。

當年的長江就在京口一帶入海。這段江面寬數十里,波濤洶湧與大海無異。搖搖晃晃的船頭上,遙望南岸的一線陸地和煙樹遮掩下的京口城垣,劉裕陷入了江水一樣的茫茫思緒。

四十八年前,他出生在這座京口小城裡的一個貧寒家庭。出生喪母,少年喪父,他跟著後娘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長大。少年時,他在江中洲島的泥灘上砍伐蘆荻賣給人做燒柴,深秋的江水寒冷刺骨。六年前,他又是在這座小城裡聚眾起兵,向廢晉建楚的皇帝桓玄宣戰,以志願投奔的區區一千名兵民,挑戰一個龐大的王朝。

他似乎是幸運的。一次次實力懸殊,甚至螞蟻對抗大象一樣的戰鬥,他居然都是最終勝利者。血戰中他一次次身受重傷,但都奇蹟般活了下來,留下滿身可怕的傷疤。很多人無法置信,只能歸因於鍾山的山神——蔣神 與他同命相憐,垂青他這個出身低微的軍官。

但這一次,鍾山上的命運之神,還會再次眷顧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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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一部涵蓋了劉裕一生的戰記,前面有些戰爭他沒有親身參與,但他當時也在關注這些戰事,並受到這些戰事的影響;劉裕親歷的戰爭也是前面這些戰事的繼續。不過,這裡暫時放下戰爭,僅從東晉—南朝乃至整個魏晉南北朝的宏觀背景下談談劉裕的歷史意義,以及歷史侷限。

劉裕生於士族門閥專權的東晉晚期,從一名出身寒微的中下級軍官起步,終結了百年門閥專權史,開啟了南朝(宋齊梁陳)歷史。田餘慶的史學代表作《東晉門閥政治》重點描繪了士族高門在近百年裡如何壟斷朝政,同時高門權臣之間又如何互相傾軋、爭鬥。與之不同的是,本書的關注點則在於該時期士族門閥政治是如何終結、如何被軍人集團取代。

本書並非政治史,而是戰記、戰爭史,但從開端部分桓溫的北伐,以及稍後東晉門閥權臣之間的荊、揚內戰,都可以看到當時士族高門的無能腐朽。從文化上說,這個階層恰是「魏晉風流」的主人公,但在政治上、軍事上他們都毫無建樹。

劉裕給南朝奠定的政治基礎,就是使士族門閥退居邊緣,讓軍人將領成為政壇主導。但這沒能構建一套穩定、良性的政治秩序。軍人的職業習慣是服從有能力的領導,如果在位的皇帝是幼兒或者低能者,南朝軍事將領們就會試圖推舉更有能力掌控局面的人做皇帝。所以南朝皇帝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經常對軍事將領階層進行屠殺清洗,這又會激起新一輪的叛亂和朝代更迭。

南朝一百七十年時間,只有梁武帝統治的近半個世紀裡,皇帝能夠籠絡住武將,削弱他們的權力,實現長久和平,但這也造成了梁朝軍隊戰鬥力低下,最後被一支來自北方的小規模叛軍(侯景)瓦解。隨後的陳朝又回歸了軍人集團的統治,當第一代將領逐漸離世之後,陳朝喪失了抗衡北方的能力。

南朝的士族雖然退到了次要位置,不能掌控政權,但在文化上仍然處於壟斷地位,他們很重視強調自己的門第優勢,還完善了琴棋書畫、駢體詩文等雅緻文化。那些靠打仗立功出人頭地的軍事將領們,也很羨慕士族的這種高貴身分,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孫會以軍人身分為恥,努力學習文化,想鑽營到士族階層裡去。

南朝士族還繼承了魏晉士族的舊病,鄙視一切實用的軍事、民政管理工作,他們覺得這是下等人幹的「俗務」。軍事將領們的後代也受其感染,所以南朝一直沒能出現一個穩定的、有管理能力的統治階層,最常見的循環就是軍事將領集團興起、腐化,再被新興的軍事將領集團取代掉。

在同期的北中國,先是北魏統一北方,近百年後是魏孝文帝的全面漢化改革,然後是北魏瓦解,軍人勢力形成了東西兩個割據政權,地處西部的西魏—北周政權裡,形成了新的「關隴貴族集團」,十幾個家族占據核心地位。這個集團的特徵,一是鮮卑和漢人的血統、文化交融,二是具有軍人身分。和東方的東魏—北齊、南方的南朝不同,關隴集團不承認漢人士族的文化優勢,所以沒有受到士族們鄙視軍政「俗務」的影響,關隴人物管理軍事和民政的能力都很出色。另外,和魏晉那些壟斷政權的漢人士族門閥不同,關隴集團有軍人的秩序,他們可以接受改朝換代,但不接受架空皇權、貴族共和的遊戲規則。建立北周的宇文家族、建隋的楊堅家族、建唐的李淵家族,都屬於關隴貴族集團,所以先是周滅齊統一北方,楊氏通過宮廷政變代替周朝,然後滅陳統一中國。建隋的文帝楊堅是關隴集團第二代,隋煬帝楊廣和唐高祖李淵是第三代,唐太宗李世民則是第四代。可以說,是關隴集團重塑了中古中國。

進入唐代以後,關隴集團逐漸後繼無人,通過科舉制出身的文臣開始成為政壇主流,他們雖不像魏晉士族的門第世襲子弟,但科舉考試側重的文學內容還是具有南朝士族開創的文化形態,所以科舉考試出身的士大夫官員,軍事、民政能力都比較低,中國的官僚機器伴隨著科舉制進入了長期的封閉、停滯狀態;民間社會的商業化程度則繼續發展,和官僚機器、士大夫文化逐漸脫節,這個過程中,又有北方民族——契丹、金、蒙古、滿人等相繼興起,帶來一些週期性的改變。

在這個大背景下觀察劉裕,就能看到他的創舉和局限。他能鍛造出一支有戰鬥力的、令行禁止的軍隊,終結士族門閥的共和政治,但他沒能建立起一個像關隴集團那樣更全能、更自信的統治集團,所以他開創的南朝沒能成為五、六世紀的中國歷史主流,最終被匯入了關隴集團開啟的歷史大潮之中。

中國史上開創王朝的草莽英雄很多,他們乘天下大亂揭竿而起,靠武力征伐統一天下,如劉邦、劉秀、石勒、李世民、朱元璋等,但他們面對的局面都要比劉裕輕鬆,因為各地軍閥混戰,沒有統一的壓制力量,即使一兩次戰敗、血本無歸,他們也有機會召集舊部、捲土重來,劉、石、朱等人都遇到過這種情況。只有劉裕不一樣,他沒有生逢亂世渾水摸魚的機遇,身處王朝權臣和士族階級的夾縫之間,他只要一次戰敗,就意味著徹底毀滅,不會有重整旗鼓的機會。他的對手有宗教叛亂者、士族篡位者、北方民族政權、昔日盟友,每一次戰爭都是大膽弄險,但每一次都最後獲得勝利。也許天分與機遇二者對他缺一不可。

劉裕的個性、經歷和時代背景,和比他早四百餘年的古羅馬統帥尤利烏斯.凱撒有諸多相似之處。劉裕和凱撒都身處貴族社會末期,對立面分別是東晉門閥士族和羅馬共和國元老院貴族。兩人都試圖以軍事統帥的身分結束已經萎靡、腐朽的貴族共和政治,而且劉裕比凱撒更成功。

兩人都不是這一趨勢的肇端者。羅馬共和國時期,軍事統帥干預政治開始於蘇拉獨裁;在平定斯巴達克斯起義後,成為「三頭」掌控羅馬的克拉蘇、龐培和凱撒組合,也有點像北府舊將劉牢之與其舊部劉裕、劉毅、何無忌等人的關係,在劉牢之身後,這三人也成了控制東晉的「三頭」。

劉裕和凱撒都是靠對北方「蠻族」的戰爭獲取政治資本,然後在「三頭」內部的火併中到達權力巔峰。凱撒的「蠻族」對手主要是高盧人和日耳曼人,劉裕北伐的敵人則是在中原建立了王朝的鮮卑人和羌人。凱撒「三頭」中,克拉蘇先兵敗身死,留下龐培與凱撒反目決裂;劉裕「三頭」中,何無忌與天師道作戰身死,只剩劉裕和劉毅爭奪最高權力。

作為天才的軍事統帥,劉裕與凱撒都擁有先發制人、搶占先機的特殊感覺。他們樹敵太多,永遠有各種形形色色的對手,經常陷入對不同敵人的兩線作戰。敵人也了解他們這種先發制人的習慣,都努力搶在他們之前下手——但最終還是在這方面略遜一籌。長期戰爭中,他們都造就了一支忠於自己的老兵班底。這些老兵(文武將官)用生命擁護他們,也繼承了他們果敢勇猛、不計生死的風格,在他們身後仍然決定著政局。凱撒死後,他的老兵們圍繞在屋大維、安東尼周圍,形成了控制羅馬的「後三頭」政治,並最終推動羅馬走向帝國,羅馬帝國裡,軍人勢力一直是政壇主導,這和南朝也頗為相似。只有在羅馬帝國全面皈依基督教之後,軍人勢力才有了制衡因素——但帝國的擴張性也降低了。從社會作用上看,這和中國的科舉文官在政治上得勢也有可類比之處。

凱撒本人不僅戎馬倥傯,也勤於著述,有《高盧戰記》、《內戰記》自述其戰史。如果劉裕有此能力與興致,也能寫出天師道戰記、慕容燕戰記、羌秦戰記、長江內戰記等一系列精采自傳。可惜歷史不能假設,本書就試圖對劉裕平生戰事做一番分析與再現,兼及當時的歷史背景、南北局勢。千載後人依託正史寫作,自然少了很多歷史細節與戰役過程,這是史料缺乏所致,筆者亦不敢憑空杜撰,只能自嘲:僥倖承乏,庶竭駑鈍矣。

作者簡介:

李碩

清華大學歷史系碩士、博士,曾供職於新疆大學,現為自由學者,從事中國古代歷史、邊疆民族問題研究。著有《南北戰爭三百年》、《從大漠綠洲到玉石山谷》、《孔子大歷史》(繁體版麥田出版)、《俄國征服中亞戰記》、《樓船鐵馬劉寄奴》(即本書簡中版書名)等,在《中華文史論叢》、《學術月刊》等發表學術論文多篇。

書名:《天下憚服:從布衣寄奴到南朝第一帝,劉裕鐵血征伐、啟幕南北朝》 作者:李...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天下憚服:從布衣寄奴到南朝第一帝,劉裕鐵血征伐、啟幕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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