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極權下被分裂的民族故事(下):攪動風雲的普丁智囊──杜金
在缺乏信仰與依歸的時刻,俄羅斯人該如何急尋俄羅斯的偉大?
《普丁:沙皇再臨》作者瑪莎.葛森在新作《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書中,透過四個俄羅斯最高領導作為主角、串聯二十多個相關人物、譜寫出俄羅斯三十年頭急速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本書亦被美國紐約時報書評、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各大指標書評評選為年度好書,是俄羅斯人的生命史,也映照出俄羅斯開放、奔放又收緊,又如何臣服於強人專制、迷失在國族主義中。(編按)
文/瑪莎.葛森(Masha Gessen)
另一個覺得普丁的演說聽起來耳熟的人是杜金(*編註:全名亞歷山大·格里耶維奇·杜金(Aleksandr Gelyevich Dugin),哲學家、政治社會運動人士,是俄羅斯政治分析家和戰略家,同時也是俄國總統普丁身旁重要顧問,以「法西斯主義」觀點而聞名。)。他認出了自己。從杜金宣告自己想成為全國首席理論家以來,才過了五年,這個目標就實現了。普丁正在運用杜金的言論與概念,並貫徹他的預言。早在二○○九年,杜金就預言烏克蘭會分裂成兩個國家──東半部會與俄羅斯結盟,西半部則會永遠仰仗歐洲。杜金認為烏克蘭居住著兩個明顯不同的民族。西部是說烏克蘭語的烏克蘭人;東部的人民則構成一個包含俄羅斯族和烏克蘭族的集合體,但語言與文化都是俄羅斯的。在杜金看來,這兩個民族的地緣政治傾向根本不同。這就意味著烏克蘭不是個民族國家。它同時意味著烏克蘭的分裂是注定的──唯一的問題是能否和平分家。他當時就警告雙方很可能會發生戰爭。
這遠遠不只關乎克里米亞、也遠遠不只關乎烏克蘭。普丁的演說也表達得很清楚。許多年來,杜金都在等待俄羅斯聲張自己是反現代世界的領袖及其應有的地位。這個觀念,一如杜金的其他觀念都逐漸風行起來。杜金累積了強大的盟友。當烏克蘭的抗爭創造出一個陳述己見的機會,他的其中一位盟友──一名長期支持極端民族主義團體的億萬富豪,向克里姆林宮提交了一份備忘錄。備忘錄提議利用烏克蘭陷入混亂的機會,啟動併吞克里米亞及烏克蘭東南部的進程。這份在亞努科維奇下臺前寫成的備忘錄,預告了他的垮臺。它也將廣場抗爭歸因於波蘭及英國的祕密情報機構,並建議俄羅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烏克蘭東南部策動騷亂,為干預取得正當理由。這份備忘錄的許多言論和觀念都出自杜金。
二月下旬,普丁政府開始在烏克蘭東部和南部城市策動及資助反基輔、親莫斯科的抗爭。按照計畫,一旦人民能被激勵,進而攻占政府大樓,並在政府大樓裡決議請求莫斯科的援助,俄羅斯就會開始干預。克里姆林宮高階官員向地方組織者發布指令並分派資金;杜金則與行動者保持聯繫,提供戰略建議並給予保證。他告訴他的人脈,俄羅斯不會止步於克里米亞,它還會支援烏克蘭東南部。他則會坐在家中辦公室的高背黑皮椅上,以數百本書籍為背景,運用Skype和烏克蘭行動者進行漫長的會議。「這只是開始而已,」他說:「那些以為事情會在克里米亞了結的人,全都大錯特錯。」
四月初,烏克蘭東部兩個地區中心城市──頓內次克和盧甘斯克(Luhansk)的抗爭者開始接管政府大樓。其中一些人配備著從當地軍械庫搶來的武器。四月七日,抗爭者組織自己的政府,命名為頓內次克人民共和國(People’s Republic of Donetsk),並通過決議請求俄羅斯干預。戰鬥首先從東部其他城市的個別戰役開始──烏克蘭政府軍得以阻止更多地方的政府大樓被占領──然後變成全面戰爭。美國在俄國占領克里米亞之後,已經開始對俄國實施制裁──包括對數名商人及政治人物凍結資產及禁發簽證──這時揚言進一步擴大制裁,但歐洲遲疑了。俄羅斯最終未能在烏克蘭南部挑起夠大規模的暴動,但烏克蘭政府軍也無法在東部重新建立起基輔的權威。
四月十七日,普丁舉行了年度電視熱線。他走進攝影棚之前,兩位主持人的其中一人暖場:
要是事態發展不同,我也許會說,這將是又一次年度對話,但今天,我們有一整個截然不同的國家在傾聽我們。俄羅斯如今與克里米亞和塞凡堡市(City of Sevastopol)統一了。自從蘇聯瓦解開始,我們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了漫長的二十三年。為了這個理由,今天的所有問題將與克里米亞直接相關,又或弦外之音有著克里米亞的色彩。
這次節目持續了將近四小時。其中說了很多話。併吞克里米亞,竟與俄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偉大勝利並駕齊驅了。反對併吞的俄羅斯人則被譴責為叛徒。一位這樣的反對者來到節目現場賠禮道歉。她是伊琳娜.袴田(Irina Khakamada),一九九九年時是唯二反對普丁成為總統候選人的右翼力量聯盟發起人之一──另一位是涅姆佐夫。節目進行前一個月,她也反對併吞克里米亞。但這時她對普丁說:
我來這兒是要說以下這些話。克里米亞始終需要有俄羅斯的身分。我經常去克里米亞……他們總是想要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它如此發生了,那就這樣。你是勝利者。你確實不開一槍就進行了這次行動。
幾乎察覺不到的百分之一反對者正在降伏。只有一名國會議員──瑪莎的前老闆伊利亞.波諾瑪瑞夫投票反對俄羅斯與克里米亞統一。從此他就被迫離開俄羅斯。這時,反對併吞的一方唯一稍具知名度的人物就只剩下涅姆佐夫。
對杜金來說,這次節目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他從中辨認出自身的影響力。其中幾個時刻裡,效忠基輔的烏克蘭人被稱為「民族主義者」,甚至被稱為納粹──普丁指出「這些領土、這些土地、這些人民的歷史過往正是如此」──言下之意是烏克蘭西部被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四年間的德國占領給永久汙染了。另一方面,普丁又說東部「根本上與俄羅斯相連,那兒的人民具有某種不同的心態」。節目結束時,普丁進一步說明這種心態觀:
有某些特殊的性質,我想它們跟價值觀有關。我認為一個俄羅斯人,或者更廣泛地說,一個俄羅斯世界(Russian World)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人類有著道德目的、有更高的道德基礎。正因如此,俄羅斯人,俄羅斯世界的人,並不那麼專注於自我……
普丁的聲音漸弱,他閒扯了一會兒,由此向全神貫注的聽眾透露他還沒能完全吸收自己提出的觀念。但沒過多久,他又接著說下去:
我們的愛國情操根深柢固。這是戰時大量的英雄行為,以及平時自我犧牲的來源。這是互助與家庭價值的起源。
「俄羅斯世界」這句話來自杜金。這是個地理上幅員廣闊的概念,是一個俄羅斯領導下的文明願景。普丁圍繞著「家庭價值」發揮是對的。所謂俄羅斯世界,正是說明無論其邊界為何,它都由價值觀統一起來。杜金多年來一直提倡「普世人類價值」這個概念本身是一種誤導。例如說,西方的人權觀念不應適用於一個「傳統價值文明」。杜金最精闢的一個說法如下:「普世人權毫無普遍之處。」
普丁在節目另一段落裡,也談到了杜金從事多年的另一件事──與共享俄羅斯世界價值的人物及組織建立聯繫,即使它們位於歐洲:
我想,我們確實見證了歐洲國家重新估定價值的過程。我們所謂的保守價值正開始風行起來。就拿奧班在匈牙利的勝利,或是瑪琳.勒龐(Marine Le Pen)在法國的成功來說──她在法國的一次市長選舉裡排名第三。同樣的傾向也在其他國家增長。很明顯、明顯透了。
確實如此。過去幾年來,杜金重新恢復他與西方的聯繫。他和法國的極右翼運動者──那些相較於勒龐的國民陣線看起來太過激進的人──以及比奧班更右翼的匈牙利人,還包括極端保守主義的歐洲人甚至以色列猶太人組織等其他許多團體建立了互動橋樑。將這些在傳統政治術語中截然不同的運動者及團體結合起來的,是他們在政治上反對布魯塞爾(歐盟),在哲學上反對現代性。他的工作成果如今實際上得到總統承認,獲得了全國計畫的地位。
隔天,杜金在全國最受歡迎的訪談節目中擔任來賓。他以前接受過很多次電視專訪,但上這個節目還是第一次。節目由弗拉基米爾.波斯納(Vladimir Pozner)製作並主持,他是一位曾在美國工作的猶太人。這是俄羅斯電視上至今為止最具自由派、親西方色彩的節目──而杜金受邀出席則意味著他得到了政治分量,令他成為一個不可或缺且無法迴避的來賓。訪談在敵對氣氛中進行──杜金甚至一度對波斯納說,他認為波斯納應該從電視圈被封殺──但這個節目提供了一個講臺,令他的觀點可以盡可能傳達給最廣大的閱聽人。杜金在節目中表述,過去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件──克里米亞,以及正在進行中的東烏克蘭戰爭──構成了一次俄羅斯復興,一場「俄羅斯之春」。「我們開始對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了,」他繼續說:「俄羅斯人開始意識到,他們生存在世界上並不只是被動的對象,而是自身歷史的主體。我們愈是展現出我們關懷俄羅斯人、俄羅斯境外的俄語人口,讓我們的社會變得更強大,我們就愈能擺脫沉睡狀態而進入動員狀態……看看從克里米亞來的人們吧!這是一種完全不同於我國官員或烏克蘭官員的人。他們是新生代的人,新品種的人。」
波斯納:你的意思是,這些人讓我們的民族更健康嗎?
杜金同意。接著波斯納提出自己在杜金最近著作〈大俄羅斯〉裡讀到的一個說法,要求他詳加說明。
杜金:大俄羅斯就是俄羅斯世界,俄羅斯文明。我認為大俄羅斯的疆域約略與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的疆域一致,相差不會太大……
波斯納:那麼我問你。高加索也是其中一部分嗎?喬治亞、亞美尼亞、亞塞拜然?
杜金:沒錯,當然是。它們都是大俄羅斯的一部分。但這不表示──
波斯納:那中亞呢?
杜金:中亞──當然是,沒錯。
波斯納:波羅的海呢?
杜金:我不認為。我認為波羅的海部分地區和西烏克蘭,在某些條件下──
波斯納: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
杜金:大俄羅斯。你看,文明沒有這樣那樣的國界。
節目由此轉向一場關於文明例外主義的爭論。波斯納是個很難對付的訪問者。儘管如此,事情還是這樣發生了:一小時專訪、向俄羅斯最大一群電視閱聽人闡述俄羅斯世界的觀念。杜金也提到了叛徒,並在波斯納的催促下提到叛徒應該被消滅,再追問下去,他甚至逐一點名:納瓦尼、涅姆佐夫、卡西亞諾夫(Mikhail Kasyanov)、雷日科夫(Vladimir Ryzhkov)。
他說出自己對這些人確信的事實,以及他確信全體俄羅斯人都應該知道的事:這些人都是被美國人僱用的。
杜金接受了許多訪談、也寫下許多文章。局勢的急迫性增強了他原先就具備的超人效率。他撰文宣稱,美國正對俄羅斯發動戰爭,俄羅斯終於挺身迎戰,全世界可能就在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邊緣。但到了五月底,他對普丁愈來愈沒耐心,甚至感到失望。克里姆林宮並未發動一場拚盡全力的公開戰爭,反倒似乎有意創造出一個泥淖。這麼做意義何在?沒錯,一場在東部緩慢進行的戰爭可以達成動搖烏克蘭的目的,耗盡它的國力、弱化它的新政府,但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戰術目標。杜金想要普丁公然入侵烏克蘭,動用正規軍,以一場擴張俄羅斯的光榮勝利為目標。實際上,這將只是俄羅斯擴張行動的開端。可當這場戰爭未能發生,杜金也知道原因:普丁被他根本上親西方的溫和派顧問們給制止了。他發明了一個詞形容這群顧問:「第六縱隊」。倘若「第五縱隊」指的是杜金認定為直接向美國效勞的涅姆佐夫等人,那麼「第六縱隊」就不只是叛國賊,更是文明的叛徒。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藏身於克里姆林宮中。
杜金總是告訴自己的支持者:「我們追求的不是權力,而是影響力。」這時他又將這兩件事相提並論,以緩解支持者們的失望。「我們的權力微不足道,」他說:「但影響力巨大。」這在他最親密的盟友中成了某種口號。不斷聽見自己的言論受到俄羅斯高階官員複誦很有幫助,他們發揮影響力的證據就在眼前,人所共見,人們都能聽得出來。普丁的行動與他們的言論不一致這件事,只會更堅定他們的決心。
從外在來看,杜金的地位也改變了。他的左右手瓦列里.柯羅文(Valery Korovin)成了總統辦公廳公民會議室(Presidential Civic Chamber)的一員,這個組織是為了統治公民社會而成立。杜金再也不是個邊緣行動者了。即使他如今發現自己被利用做為陪襯,好讓普丁的觀點與行動顯得溫和,但這也令杜金自身的立場得以正當化。
(下)
●本文摘選自馬可孛羅文化 出版之《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延伸閱讀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