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新作《我的少爺時代》,用真摯的寫作回望人生!

聯合新聞網 聯合文學出版社
書名:《我的少爺時代》 作者:陳銘磻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社:2022年...

文/陳銘磻

某男子的名字──櫻花樹下,一名過客,心情荒蕪如乾旱。

以寫作《拒絕聯考的小子》出名的吳祥輝,時有驚天言論出現,有一次,為了寫作《離別韓國》一書,去到韓國,住進旅店,沒多久,即在臉書留下一段文字:「有個老朋友陳銘磻,這兩晚天天跟我對望,住的韓屋中,貼著千字文,就正在我坐著時的齊頭頂,牆面上。銘磻兩個字,『勒碑刻銘磻溪伊尹』,原來他爸這麼有學問,拜託,當人家爸的,可以親民一點嗎?」

這段傳自韓國的文字,是褒?是貶?我會心一笑,不做他想。

這一番話語,使我想起年少時代,以「安全島」廣播節目牽引我從閱讀走進文學堂奧,從原本魯莽的行事態度,奔流成內在熱情、外在熱血的熾烈男子;她是我寫作的啟蒙者、心靈的導師,已故作家羅蘭女士。她曾在我二十八歲出版的《石坊里的故事》書序寫到:

陳銘磻,首先給我深刻印象的是他這個名字。金旁的銘字,石旁的磻,給人有稜有角,堅硬崢嶸的感覺,使我疑惑名字和命運是否真的有點神祕的關聯。他生長的地方又叫「石」坊里,而他最近所獲得的中國時報報導文學獎的作品,叫做「最後一把番刀」,屬「金」的。

這個人,和「金」結上了不解之緣。

其次,給我難忘印象的是他的人,和他外在堅實崢嶸成為強烈對比的那麼熱情到令你懷疑――世上真有這麼熱情充沛到像要從每一個毛孔溢出來似的人嗎?

而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有著如同岩漿一般的熾熱的內在,然後,人間世的生活風霜,使他遇冷而凝成了鋼鐵金石般的堅強與剛硬。

這屬於陳銘磻的,奔流著內在熾熱的、外在的崢嶸,和那種純然的、內外一致的冷硬大不相同。

博得散文大家的讚賞,著實令人難為情,而我想表明的,這不過就是一個名字,跟取名的父親有沒學問毫無牽連。父親在世時,從他口中得知,這個名字是請託石坊街一間擇日館的命相師,從古籍裡搜尋資料取來用的,早先之前的用意無非寄望命途多舛的人生,他的長男的運命可以「風師避路雷車鳴,石破天驚檐溜傾。」

父母替嬰孩取名,不都抱持祝願的聖潔慈心,奉求無極替孩子未來的運途,選個吉祥名諱,便於將來勇健平安?

這個難念的「磻」字,就近陪伴走過七十歲月,偶而在報紙副刊、簽書、簽收、署名時曝光。浪漫如我,過去以來,並未真心喜歡這個名,對於父親為什麼會取用這個難字做為我的代號,十分不解。

就讀小學,因為厭惡寫字,國字習作比賽,從未被老師遴選張貼到彰顯為最高「榮譽榜」,學校中央走廊的布告欄。我當然知道原因,一則,字體特大、潦草,往往超過習字簿的綠格子;再則,厭煩筆畫多到寫起來想要發脾氣的「陳銘磻」三字。日日削筆寫字,塗塗改改,時日一久,字形歪七扭八,儼然看不懂寫些什麼。

六年級,正處男孩流露激烈叛逆性情的階段,有同學甚至因為我罹患風寒侵襲,終夕難眠,導致顏面神經失調,隔日醒來,嘴歪眼斜,推拒上學,便訕笑叫我「歪嘴番仔」,語言霸凌,真要惹人動怒,動手打人。

父親要我別介意,但刻意的無知侵犯,對成長中的小孩遭受歧視與輕蔑,難免造成影響,即使是賦予這個名字的父親,也不盡了解其中原委,我豈能不介意;隨後,導致初中生涯專擅孤僻,不與人交往,阻絕人際,相安無事三年。直到高中就讀私校,國文科第一天上課,操外省鄉音,完全聽不懂講什麼話的老先生,輪到點我名字時,看一眼點名簿,猶豫一會,不知腦子想什麼,輕咳一下,慢哼哼說道:「下一位同學,自己介紹。」欸,過去以來不都是老師親口點名?

我自然不會嗤笑老師,猜大概是發不出正音,怕見笑,便大大方方起身回答:「我叫陳銘磻,第三個字念ㄆㄢˊ,二聲上揚,是姜太公離水三尺釣魚的那一條溪,叫『磻溪』。」

這樣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過失態,顯得「目無尊長」?國文老師當下是怎麼想的?莫管了,誰叫他當導師不事前做功課。

多年來,已然習慣這種人名符號被錯置的現象,都是這個「磻」字引人猜疑,初識者說不出口,深怕念錯音,對不起當事人,乾脆喊「喂」或「小陳」,真無趣;不懼念錯音,休管對錯,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會直接念出「潘」、「播」、「番」。

這讓我想起四十餘年前,初次見面的《書評書目》主編隱地先生,聽說我曾在部落教書,好奇的問:「聽說最近有個山地人出版了一本書,叫《車過台北橋》,他的名字不大好念,叫什麼番的,你知道嗎?」

長大後真的不介意有人會以各種想像喊叫我的名字;沒錯,那本書的作者就是我,可是不叫什麼番,也不是山地人。

如今,朋友偶而也會戲謔叫「阿番」、「番人」,我不以為意,只在乎會不會損及原住民形象。

頗有難堪,這個字還曾誤我許多寫作事。活字版印刷年代,報紙刊登我的作品,鉛字房沒鑄這個字,排版工人理所當然切割一個偏旁「石」,一個偏旁「番」,拼湊一起,結果一個字一倍半大,形貌醜陋,有的甚且誤切成「金」和「番」、「虫」和「番」,鐇和蟠什麼意思?連稿費通知單都誤寫成陳石番或陳銘鐇,我只得退回,讓報社重新開立新單。

有時會因為這個字被誤植、誤寫而煩惱,可事情一旦過去,就不該留下不必要的感慨,或許,還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趣味!

人生難免遇上使人驚異的事,每個人出生時就讓長輩以名字賦予期望未來大富大貴、平安發達,為人父母者,大抵相信生辰八字、姓名筆畫,會影響子孫運勢,命格缺水便在名字補水,缺金補金,缺火補火。使人疑惑的是,有人會因取對名而富有、發財?因取名得宜而美麗、英俊?

我這一生並沒因為名字有金而富貴,更沒因為有石而堅若磐石。人生短暫,榮利不易求,何需耗費生命到處尋金挖石!

我的人生要什麼?大概就是不易尋求的平安吧!

父親曾說,你的名字是世上獨一無二,沒跟別人一樣,值得歡喜才對,是的,不會再為別人喊叫不出名字而尷尬;慶幸自己的名字是世上僅有,明白人也是獨自穿越無數銀河盡頭,才得以降臨世間與他人相逢,不就是獨一無二的福澤嗎?

人到世間好似春臨大地,彷彿要來確認某個時辰在某個空間擦肩而過的景色,直到相逢恨晚。「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啊,我知道,你就是名字有個番,叫陳銘磻的那個男生。」心動了,落淚了,最終發覺,人是為嚮往遇上精湛的生命風景而選擇未來,為堅毅扛下明天的夢想往美好行進。所以啊,要用覺悟放下得失心,休管他名字好不好聽,好不好記,你就是你,以瀟灑的姿態活出精采。

因為明白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意義,具有與親情悲歡離合,顯露人生奈何的勇氣,才會懷念當時為我取名的親人,那份盛情難卻的溫暖。

偶爾身處暗夜,屋外風颳得緊,雨水紛紛滴落,電視螢幕繽紛閃爍,紊亂心情躁動不安,不知道要做什麼?雖則已跟黑夜道晚安,終究被迷茫籠罩;感覺孤單無依時,我會打開手機,被註記的「磻」字,瞬間以電子字型無誤出現,還有,許多未嘗刪除,無論叫吳仁耀或是曾桃燕的名字,總是靜靜躺在那裡,等待按下手,聆聽到對方好聽的聲音。

正如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主題曲〈前前前世〉撩人生動的歌詞:「早在你的前前前世,我就開始尋找你了,以你那有些笨拙的笑容為目標,一路追到這裡,哪怕你完完全全消失不見,灰飛湮滅,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從一開始去找你。無論相距多少光年,我也會哼著這首歌去找你的。」

啊,現今想來,我大概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奇特的字,專程從前世來到今生,與今生的親人重逢,與前世消逝的故人相遇。七十之後,或許不復記憶許多人的名字,但一定有人還記得那個長成一張大舅臉的男子,被叫「番仔」或「潘仔」的名字。

原載二○二一年四月十四日《中華日報‧副刊》

●本文摘選自聯合文學於2022年02月21日出版之新書《我的少爺時代》


聯合文學 閱讀風向球 陳銘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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