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只問真實,不隨潮流──《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
文/郭強生
另一位也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女作家童妮.摩里森,有一回在訪談中說道,現在年輕的一代知道的事情很多,但真正懂得的卻很少。
「舉例而言,」在普林斯頓大學英文系擔任教授的她繼續解釋:「如果我說,兩棵樹中間,繩索拉起的一個嬰兒搖籃,正在風裡輕輕搖晃,班上的年輕孩子立刻可以想像出那個畫面,但是,當我再接著問他們,那這個畫面給你們什麼樣的感覺呢?他們卻無法更深刻地去感受,更不用說以文字精準傳達了。」
同樣也在大學裡教文學的我,很能理解她所指為何。譬如,有一回我放映湯瑪斯.曼名著《魂斷威尼斯》改編的電影給學生看,本以為這部由維斯康提導演,曾獲坎城金棕櫚大獎堪稱難得的文學改編佳作,會讓他們如醉如癡,並對男主角狄保嘉可圈可點的演技大表驚豔。沒想到一位同學在發表感想的時候竟然說道:「片中那個老人看起來好討厭喔,樣子髒髒的。」
看過這部電影或讀過此書的,一定可以想像我當下無言的震驚吧?
或許不光是年輕的孩子,這年頭的人也越來越多已失去感受的能力。情感對大多數的人來說,要不就變成一種簡化的東西,如好萊塢的浪漫愛情劇,情人節的燭光晚餐;要不,就是成為一種無法承受的負擔,既怕壓力不能受,亦欠能力無法給。
這種現象亦反映在當代的小說上。太多技法聰明繁複、內容充滿譏諷批評、文字獨特銳利的作家,但是真正能教我們「動容」的作品卻越來越少。
我懷念初讀《臺北人》時的意猶未盡,曾經為史坦貝克《伊甸園東》的廢寢忘食,甚至在後現代風潮襲捲人人都來搞後設與解構的年代,我偶然又重看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竟感受到大學時草草讀過所不曾有的驚豔之感。反而是對於當時一度被台灣文學界捧上天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看不見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讀完後就是感覺「有趣」,還不到「動容」的地步。
這種與文壇潮流相左的看法,其實也正考驗著我對創作最底層的信念與認知,我如何能不被炫技式的風潮所影響?
能夠想像《臺北人》一書也來後現代解構一下嗎?並不困難,只要在各故事之間加上另一個敘述者「我」,把白先勇先生的家族史也穿插其中,就打破虛構與真實了。當然這樣寫也未嘗不可,但是這個題材的書寫到頭來最讓人讚歎低迴之處,恐怕還是白先勇先生何以能有那樣的情懷與眼界,在時代的灰敗中看到了更赤裸的慾望,從人性傷口中看到了無法抹滅的激情澎湃。
是這樣的境界最難修練,那是作家「為何而寫」的最完整的答案。而非文字的表演。
後來在小說家王安憶復旦大學演講成書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中讀到這段話,我深有同感。她寫道:
在二十世紀開始之前和開始之初,藝術家是下苦力下死力的,而不是技巧性的。今天的藝術則是另闢蹊徑。就像扛一個東西,以前都是用力氣來扛的,後來發現了槓桿原理,學會了巧力。
但是我想對她的話再加上一點說明,在二十世紀初(或之前)的小說家,並非不注意技巧,可能那些作家的技巧比當今還更雕琢與繁複,但是因為終究無法成為一種「原理」,無法成為一種被複製模仿的「品牌」與「風格」,所以就被「寫實主義」一詞籠統包裹,丟進了傳統老派的閣樓。
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中,技巧不是套用一兩個理論就能分析的。整本書以「包法利先生」起,以「包法利先生」結,藉此反更深化女主角的性格與心理轉折,這種技法何嘗不是後現代中所謂的一種拼貼與移植?而且,將《包法利夫人》與福婁拜另一部傑作《情感教育》相比,我們看不到他特別著重在一種福婁拜體的文字,像是「村上體」的文字調調,可以讓後學者輕易並大量模仿。也不見他的一種宣言式的美學一再重複,落入像是昆德拉刻意營造的一種反敘事,也許這在它的《笑忘書》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已到達極至,後來的《身分》、《緩慢》等就只見後繼無力了。
是因為先有了作家眼裡看到不一樣的真實,才出現不同的技法來傳達吧?
但是常常這個道理被顛倒了。
在教創作研究所的十年間,我最常對學生耳提面命的一句話就是:「你的精神層次有多高,下筆就有多高。」換言之,模仿了某人的技法與文字,你其實就限制了自己看世事的方法,你已被植入了別人的價值觀生命觀感情觀的晶片。
一部傑出的作品在本質上絕對應該是挑戰它的時代的。重點是,做為小說家,要如何挑戰他的時代?我個人所認為的關鍵,是在於創作者能否反庸俗。反抗庸俗的道德觀,庸俗的集體催眠,以及庸俗的品味。
如果從這裡,再重新返回思考王安憶所言之「巧力」,還有我在前面舉出的童妮.摩里森對感受力流失這件事的擔心,或許可以得出我自己對寫小說這件事的一點體悟。
面對我們這個時代在面對因為科技、因為媒體、因為商業⋯⋯等種種操控下產生的扁平化與庸俗化的濫情及歇斯底里,要能真正敞開心胸去感受,恐怕是會教人害怕而蜷縮的。
寧願在看似精巧趣味的事物上著眼,避開了一切可能因曝露了自己真實感受,而不幸被排擠被側目被貼上某種身分與標籤的危險。能夠擁有了一種被喜愛被接受的聲腔,好像在這充滿不確定與惶惑的洪流人世中有了一小塊踏腳石,何其值得慶幸。那動輒幾十萬的臉書連署聲援按讚,又是何其有效迅速地成全了創造改變時代的夢想,又何其輕易地讓這假想虛擬的數字大軍,在一般人心中形成了它們是道德倫理普世價值的同義詞。
這樣的普世價值,恐怕以一種較之上世紀更暴力的方式挑釁,或威脅著所謂的藝術心靈:你的感受太微不足道,你的痛苦與懷疑只因你沒有跟我們站在同一邊。要摧毀你個人這小小的聲音真是太輕而易舉,一個晚上我們就可以把你的信箱臉書部落格灌爆,一天之內我們的批鬥就可以轉寄聯結上萬次,你還敢不敢?敢不敢?
在小說創作中斷了好一段時日後,我在前幾年又再度提起筆了。只是因為,我想留下我這小小的聲音。
我常常想起《慾望街車》中白蘭琪的一段台詞:「我不要真實主義,我要魔術!我從不說真話,我說的謊話是真話本來應該有的樣子!」這段瘋言瘋語真是好大的氣魄!年過四十之後才真正了解田納西.威廉斯的意圖。他其實在說創作的可貴。
如果不能面對悲傷的真相,快樂其實都是假的。《夜行之子》完成後,我在書的扉頁留下了這句話。
我,沒有寫作風格,只有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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