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齊安/由絢爛的台中歸於平淡的大三島, 大師伊東豊雄的畢生美學總結──讀《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
文/喬齊安
伊東豊雄對台灣而言並不陌生,在《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序裡,他便表態很榮幸在台灣做過七個建築案。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他時常在不同著作或演講中提到的臺中國家歌劇院(2016),大膽新穎的設計與難度奇高的建造法,在開幕記者會後,日本採訪記者以「這是在本國內絕對無法作到的奇蹟」獻上讚譽。但這個意思並不是日本工程師不具備相關技術,而是有更簡單直接的原因,這在伊東的出版品裡便為我們說明。
一般提到建築師,便會直覺他們親手繪製繁複的設計圖,並一手操刀指揮那些壯觀宏偉的摩天大廈、國家象徵。然而,若生在日本,具有才華和個人意見的建築師所處的生態圈卻是自成一國的加拉帕戈斯化,也就是「我們有我們的玩法」。
在千禧年後播出的日劇《不能結婚的男人》(2006)裡,男主角阿部寬便是一位抱持獨身主義的建築師。他擁有個人建築事務所,能夠自己決定要接哪些案子,但也只會有家庭住宅這類案子上門,無論技術有多好,觀眾也不會看到他像《下町火箭》(2015)一樣接手國家級的大案;就像《北光》裡的青瀨任職的小事務所也是接住宅委託,是老闆岡嶋靠走後門才拿到參與由政府預算興建的公共建築案競圖資格──工作室派建築師一向被摒除於公共計畫合作名單之外,這便是日本社會最真實的「建築師」行業樣貌,也是筆者原先的疑惑所在。
那麼日本那些首都與地方大小建設是怎麼來的呢?伊東以自己的職涯經驗說明,從戰後到1960年代,建築師還與社會有良好的連結,大部分市民會館、市廳大樓便是由伊東豊雄的師傅那一代「代謝派」前衛建築師所設計的。但在70年代爆發的安保鬥爭,影響了日本社會對於各種革新風氣的排斥,強硬的保守與伊東這一代剛想開始大展鴻圖的學運青年價值觀完全對立。被社會壓抑的創意讓伊東世代建築師以在媒體大量批判、與國家政策唱反調的方式嘗試維護自我,最終卻失去了在社會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伊東1979年自己獨立開設事務所後,就遇上了石油經濟危機,更讓他和同輩的安藤忠雄等建築師一樣面臨倒楣的暫時失業狀態。
在歷史脈絡之外,伊東說明日本嚴謹的組織文化也形成了與各國截然不同的建築企業化。日本以員工多達一千人以上的「大型設計事務所」為主流,他們會忠實遵從政府機關的要求,不會作冒險的設計,更不會作引起居民不滿的嘗試,深得政府機關的喜愛。
另外,就連專門施工的承包公司也可能有自家的設計部門,競爭對手眾多。大型標案基本上規定要有完整的施工營造、甚至是負責日後營運的企業團隊才能參加,比起每次都要想辦法找一堆單位組隊的個人建築師,各方面人才資源完整的大型事務所擁有絕對的勝出優勢。也因此,積怨不滿的優秀設計師們往往只能在小型住宅的設計發揮創意。
伊東本人便曾大力感嘆,即使他接連獲得201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金獅獎(終身成就肯定)、2013年普利茲克建築獎(建築界的諾貝爾獎),躍居世界級大師地位,接到非常多來自國外的合作邀請,但設計始終在日本社會裡格格不入,即便在311東北大地震後想為災區復興出力,也還是被政府機關拒之門外,在這本《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著作裡,我們能夠充分感受到一代宗師被祖國箝制的特有鄉愁。外型奇特,「在涵洞中聽音樂」概念的臺中國家歌劇院之所以在日本人眼中是奇蹟,被伊東本人感動稱為「世界上最難蓋的建築」,幕後的意義是哀傷的「標新立異的公共建築設計在日本沒有立足之處」。
如我們進一步解讀,在2019年的建築系學生「最喜歡的日本建築師」票選榜單中,伊東豊雄位居第三名,排名在安藤忠雄、隈研吾之後;至於在另一份學生「最喜愛的國內建築」激烈票選裡,伊東的大家之森.岐阜媒體中心(2015)則與安藤代表作之一的地中美術館(2004)同列在第五名,可以確定他在日本業界/民眾間的評價也是非常之高。但就像在本書裡他提到新國立競技場是他無法接受的敗戰,2015年更甚至在二度落選後召開記者會批評隈研吾獲勝的方案「可笑」且「抄襲」。比起性格較沉穩內斂的安藤,伊東對公家機關、甚至年輕建築師性格等貫徹到現在的大砲風格,也多少在講究低調和諧的日本社會裡顯得更為刺眼,並遭受到人人自負的建築界裡更尖銳的指責。
大學教授/建築評論家飯島洋一在2014年著作《「風格」建築批判》中便針對70年代發跡建築師,尤其伊東豊雄進行嚴厲的批評。飯島的觀點很明確,「建築」不是「建築師」用來追求自我表現的,不屬於「藝術」。建築應該是優先考慮居住的人的需求,並詳盡考量到該區歷史、地景特色來設計。他認為日本建築師開始強調個人「品牌」,打造出一些「壓倒性造型」的建築物都是政治與商業操作的戰略。
針對伊東在東日本大地震後的「轉向」,在災區打造一座座「眾人之家」美談,飯島也認為那是「伊東風」作品的衍伸。「眾人之家」只是改變了伊東作品的展示方式,它巧妙納入了震災的悲劇故事,成為建築師個人的「藝術成就」。這樣的言論固然偏頗扭曲,但這本書裡針對日本年輕一輩建築師為打出名堂而忽略了住戶觀感的新潮設計倒也是打到痛點。他的想法正是先前筆者提及的「保守社會箝制」,且不論伊東早期的住宅設計,至少當我們深入了解「眾人之家」的幕後故事,反而更會敬佩於已具備大師地位的伊東的勇於轉向/自我改變。
她們握著我的手,感激地說:「有這麼一處明亮又溫暖的空間,真的很開心」、「小木屋散發的木頭香氣能療癒心情」。
我接觸設計工作以來,從來沒有體驗過製作者與居住者如此同心協力的經驗。我深切感受到製作與居住融為一體,也是初次經歷這種特殊情況。要是一般設計案,不可能產生這樣的關係,但就算一瞬間也好,對建築師來說,能邂逅這種事真的是無上幸福。
──《那天之後的建築:伊東豊雄的後311新建築觀》(2012)
伊東豊雄在311後深切自省,他認為過去的自己站在社會外部,於是想要更貼近社會積極地打造建築,試著以身為人的出發點思考建築的意義。他親自踏上災區土地30趟,看見災民無法適應貨櫃型臨時住宅的生活,畢竟東北災民以村里長者居多,他們懷念的是大家串門子相互照應的鄉村生活。政府援助有限,伊東集結建設公司幾乎以義工之舉,聆聽里民需求一同打造,讓所有人能齊聚一堂的「眾人之家」(類似大家一起泡茶聊天的里民辦公室),或許外觀平凡無奇,卻肯定是「重視住戶」更勝於「自我表現」的美好成果,就連哈佛大學的學生也曾千里到訪採訪。
生涯始終在追求現代主義新風格的伊東,對日式民宅的研究亦十分深入,奠定「眾人之家」的基礎。其實他並不是那樣孤高難搞,包含備受好評的大家之森.岐阜媒體中心,也是在充分與岐阜市民溝通,甚至聽進小學生意見才完成的傑作。伊東不被輿論或專家綁架,他真正在對抗的,只是官僚主義的威權體制,以及平成消極風氣盛行的日本人性吧。
走過70年代的焦慮低谷、80年代泡沫經濟的繁華與90年代以降現代主義的極限,伊東豊雄由絢爛歸於平淡,他在2018年《La Vie雜誌》的專訪中說,在城市打造建築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他最後的人生階段將在城鄉度過。我們回顧他在國內備受喜愛的作品:仙台媒體中心(2001)與岐阜媒體中心,都極力打造出與自然共存的室內空間,讓建築物充滿綠意與生命氣息。但這樣的建築在都市已窒礙難行,伊東曾將80年代的東京視為嶄新的夢想之地,但21世紀後大都會已成為資本主義、商業大樓盤踞的無趣裝置,已經無法從中創作「藝術」。
從東北地區的「眾人之家」,到愛媛縣大三島的今治市東豊雄建築博物館(2011),並開設教育小朋友的「伊東建築私塾」。他買下部分土地,帶領一些青年移居到這座只有六千人口,距離極限村落化時日不遠的瀨戶內海小島上,與居民一同為了延續生命而奮鬥,如成立了釀葡萄酒的產業。他認為偏鄉的最大魅力,就是沒有被現代化的風潮侵襲,得以保留日本文化原本的模樣。伊東也直言,並不希望大三島變成熱鬧的觀光景點,與自然連結共存的生活況味,打造另一種未來的生活風格典範足矣。無獨有偶,「現代建築之父」勒.柯比意也是在鄉村海邊建造自己的小屋度過安詳的餘生。
建築物可以算做一種藝術品嗎?建築師們又該如何拿捏藝術家與工匠間的分野?在普世價值觀中,專家們的正反爭論自有一番道地見解。但身為門外漢的筆者,卻是忍不住對伊東豊雄的感言深感震撼與認同:
「建築可以說是一種秩序的表現,建築之所以為建築,就是在自然中表現身為人的一種證明。有別於動物的巢穴,因為我們會思考如何表現這個證明,才會嘗試以幾何學表現美的秩序。」
從中體會到認真對待建築的伊東,正是不斷在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並拋出對眾人與自我的質疑,才能締造如今的成就。2020年《週刊朝日》九月號的《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書評中,作者平山瑞穗便評價東豊雄在311後致力將日本特有的美與現代社會連結,他勇於堅持美學理念,卻又不斷求變、並開拓新境界的姿態是令人脫帽致敬的。本書的書名涵義是,「如果能創造出訴諸五感的美麗空間,人們就會自動地聚集過來。」無論是鬼斧神工的台中國家歌劇院,還是返璞歸真的大三島風光,被純粹的美吸引的我們,能夠相聚於溫暖的建築(空間)中,一同津津樂道美不勝收的藝術奇蹟,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本文摘選自遠流出版社之伊東豊雄《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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