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為何其他媒體報導的死亡人數已21人,我們卻是19人?
大衛‧希門內斯在成為西班牙《世界報》總編輯之前,20年來奔走於世界各地的戰爭、災難及革命現場,發出一則則新聞報導。但他沒萬萬想到,回到報社總部擔任總編,才讓他真正涉身最槍林彈雨的新聞製造現場。《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書中,他以犀利的文字,描繪出這些力量如何盤根錯節地交織成新聞業內最幽暗的祕密,以及不願意參加這項遊戲的人(如他本人),究竟得付出什麼代價。(編按)
文/大衛.希門內斯(David Jiménez)
我才剛抵家門口,正伸手要開門時,手機響了,是報社編輯總部打來的電話。
「巴黎發生恐怖攻擊(註:二〇一五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晚間,巴黎及近郊發生一連串自殺爆炸和大規模槍擊事件,共有一百三十七人死亡,包含七位凶手,另有數百人受傷),感覺事態嚴重。」
外套還沒來得及脫掉,我便馬上再奔回報社。「即時快訊」團隊正在更新剛收到的資訊。那晚有多起槍擊事件接連在法國首都內各處發生,包括正在舉行搖滾樂團「玩命鷹族」(Eagles of Death Metal)演唱會的巴塔克蘭劇院(Bataclan)。其他部門的編輯,都聚集到國際新聞組支援處理新聞。許多同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從廣播聽到消息,也紛紛調頭跑回來公司幫忙。當地的特派記者們,持續回報著最新消息與細節。重大事件發生時,總能讓報社更有凝聚力,找回大家一起為同一件事努力的衝勁,儘管只是短短幾個小時。
「即時快訊」部門擁有很優秀的記者群,但自成立以來一直有個大問題,他們被刊登新聞的壓力及制約困住了,幾乎很少能實際作真正的採訪。為了獲取讀者點閱量,他們彷彿競賽般瘋狂地不停發新聞,大家觀念錯誤地以為,因為網路無遠弗屆,是個無底洞,必須將內容做到滿、滿到溢出才夠──我們的快訊多到甚至一天能發將近五百則。我要求降低這個數目,新聞量可以少一點,但品質要更好。期望他們之後發新聞時,可以專注在品質上,讓我們數位版面的記者們有機會發揮才能,以免電腦作業的束縛,把他們對新聞僅剩的熱忱磨耗殆盡。他們的動作很快,是報社內速度最快的,但我要求他們先把已踏在加速器上不動的腳先抬起來。若只是為了求快,搶先其他媒體刊出某則新聞,後續又要花精力勘誤自掌嘴巴,我們這樣根本不算贏。我們不要盲從網路散播的未經驗證流言或資訊,僅在官方證實的受害者數目出來時,我們才更新新聞內容。有件事,年輕一輩的記者們或許已不太記得,但我仍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二○○一年雙子星大樓與五角大廈遭恐攻時,我們曾發了一則頭條,寫著「史上最慘烈恐怖攻擊事件推倒美國霸權兩大象徵,造成死傷超過千人」。然而,實際人數根本未達這數目。
正當所有人都忙翻之際,我接到「矽谷小子」的來電,他說「樞機」對我們發出的新聞抱怨連連。
「他說我們的網站新聞都沒更新!有其他媒體已經報了死亡人數二十一人,我們卻還只有十九人。」(那天的恐攻行動總共造成一百三十七人死亡。)
「你在說什麼?」
「他說你們都沒有更新網站內容!」
「還真敢講。」掛電話前我補上了這句。
若要說有哪個時刻,且只能挑一個時間點來說,是我們公司有十足把握確信選上的是最合適的總編輯,那絕對是發生恐攻時。我曾親自在峇里島、雅加達、巴基斯坦等地報導過恐怖大屠殺,也曾花了超過十年的時間,深入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之間,報導聖戰主義行動的新聞,同時親自採訪了多位基本教義派的首領,並拜訪伊斯蘭學校,試著了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那些年輕的穆斯林能痛下殺手,動手殘殺為數眾多的無辜人士。然而,我們公司這些管理高層們,沒半個人當過記者,連採訪鄰近地區示威活動的經驗都沒有(更別說去採訪什麼恐怖攻擊行動),卻想要電話遙控已經忙壞的編輯們,指揮他們怎麼計算死亡者人數。大家正忙,我本想就這麼算了,但實在克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請他們給我一點時間,等下就回覆。隨後,我寫了信給他們二位,告訴他們我們當然知道怎麼估算數目,跟新聞相關的事,請全權交給在一樓的我們處理。
新聞業何時開始如此崩壞?絕對是管理者開始想做記者做的事,而記者卻去做管理者的事時。從這段期間的觀察,我已得出很明確的結論,就是「二樓」管理高層完全不懂編輯總部是什麼,不懂它是怎麼運作的,也不懂它真正的需求是什麼。然而更糟糕的是,他們還自以為很懂。
●本文摘自《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CH7 忠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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