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辨真假是我們的責任:西蒙.韋伊《扎根:人類義務宣言緒論》
西蒙.韋伊被譽為黑暗時代的三大哲學家之一,為了戰後重建的法國受了委託,撰寫了這份「國是建言」,病逝後由法國小說家卡謬整理期遺稿並出版成冊。對西蒙.韋伊而言,二戰期間的人類靈魂歸於空洞,唯有國家與社會給予他們足夠扎根的土壤,才得以重建自我認同。這些當時所追求的平等、自由、真理與思考等論述,深可為如今的我們做清晰指引。(編按)
文/西蒙.韋伊(Simone Weil)
第三部 扎根
要認出一樁暴行,就得重視環境、行動與話語中的各種意涵,以及專屬於各種圈子的象徵語言;然而,某個行為一旦被確認為暴行,就是恐怖的行動,不論發生的時間地點為何。
我們無法讓自己不去感受到這種恐怖,只要我們像愛自己一樣愛所有不幸的人,這些人在過去兩三千年裡,承受了許多同類的暴行。
因此,我們無法像卡科皮諾先生一樣,動筆寫出「在羅馬帝國底下,奴隸制變得溫和了,因為已經很少用上比鞭子更重的刑罰。」
進步這種現代迷信是謊言的副產品,正是因為這個謊言,我們讓基督信仰變成了羅馬的官方宗教。和這個迷信密不可分的,是將被羅馬征服的國家的精神財富摧毀、是封印這些財富與基督信仰之間完美的連續性、是救贖的歷史概念,讓救贖成為一種此世的而非永恆的作為。進步思想後來又去除了宗教性,現在則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毒藥。要是我們說一樁非人道行為在十四世紀是偉大的好事,但在十九世紀卻是一件駭人之舉,那我們要如何在二十世紀阻止一個熱愛閱讀歷史書籍的小男孩告訴自己:「我真心感到,人道作為美德的時代,現在已經結束了,非人道的年代即將重新降臨」?有什麼能禁止人們想像某種循環往復,而非某種線性的延續呢?進步的教條把善搞成某種時尚,從而玷汙了善。
此外,這個教條之所以看來符合事實,只是因為歷史精神相信殺人犯所說的話。就算恐怖偶爾會穿透李維(Tite-Live)的讀者厚重遲鈍的感覺,他也會告訴自己:「這是那個年代的風俗。」然而,我們在古希臘史學家的作品中可以清楚感受到,羅馬人的殘暴嚇壞了同時代人,讓他們動彈不得,正如同今天的德國人一樣。
如果我沒記錯,在古代史中,我們所能找到的關於羅馬人的一切事蹟,只有一個例子屬於完全純粹的善。在三巨頭統治底下,名列史冊的執政者、執政官與行省總督在被流放的時候,抱著奴隸的膝蓋,乞求他們搭救,稱他們為主人與救星--這展現了就連羅馬人的驕傲,也無法抵抗不幸。奴隸把他們推開了,這麼做並非沒有道理,只有很少數的例外沒有推開他們。但有一個羅馬人,不用屈身下跪,就被奴隸藏到自己家裡。看見他進了屋子的士兵們,為了強迫奴隸們把他交出來,就嚴刑拷打這些奴隸。這些奴隸們承受一切,毫不屈服。但這個主人在藏身之處看到了這場酷刑。他再也忍受不了眼前所見,便走了出來,把自己交到士兵手裡。他當場就被殺了。
如果要在各種命運當中做出選擇,只要心擺得正,任何人都會選擇成為這個主人或是這批奴隸之一,而非進入西庇阿家族、或是成為凱薩、西塞羅、奧古斯都(Augustus)、維吉爾、或甚至是格拉古兄弟之一。
誰可以成為我們正當的崇拜對象?這就是一個例子。完全純粹的事情,在歷史中並不常見,而其中大多數當事人的姓名都消失了,像是這個羅馬人,或是十三世紀初貝濟耶的居民。如果我們要找出那些展現了這種純粹性的人的名字,也不會找到太多。在希臘的歷史上,我們或許只能提出阿里斯忒得斯(Aristides)、柏拉圖的朋友狄翁(Dion)、以及阿吉斯(Agis)(一個抱持這會主義思想的年輕斯巴達國王,被殺的時候才二十歲)。在法國的歷史上,除了貞德,我們還找得到別的名字嗎?難說得很。
但不要緊。誰說我們非得崇拜很多東西呢?重要的是崇拜我們能夠以整個靈魂崇拜的對象。如果不是靈魂卑劣,誰崇拜得了亞歷山大呢?
是有人提出過取消歷史教育的主張。確實,應該取消荒謬的歷史教學習慣,停止簡化到幾乎只剩骨頭的日期與大事記,並將我們對文學的關注同樣地使用在歷史上頭。但至於取消歷史教學,這將會是一場災難。沒有哪個祖國是沒有歷史的。一個民族少了時間向度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在美國身上已經看得太清楚了。
另外還有一些人主張要繼續歷史教學,但把戰爭當成背景就好。這是在撒謊。我們如今再明白不過地感受到,且在過去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對各民族而言,沒有比戰爭更重要的事。我們必須繼續談論戰爭,甚至該談得更多,只是得換種方式來談。要了解人類的心靈,除了讓歷史研究與生命經驗產生連結,並探究兩者之間如何相互啟發之外,別無他法。我們有義務為青少年及所有人的心靈提供這種食糧。但這必須是供應真理的食糧。歷史教育中的史實不僅要確切且可受驗證,而且必須從與善惡相關的真實視角中予以呈現。
歷史由卑劣與殘暴交織而成,在其中,只有幾滴純粹的光芒遙相照應。若真是如此,那首先是因為人類本來就沒有太多的純粹可言;再者,這少得可憐的純粹大多都隱而未顯。因此,我們該盡可能地找出那些間接的證據。羅馬式教堂和格利高聖詠只會出現在某些民族當中,他們曾經擁有的純潔,比後來幾個世紀要多得多。
若要愛法國,就得感受到她有一段過去,但卻絕不能愛上包覆著這段過去的歷史。應該要愛的是,那些沉默、無名、已然消逝的部分。
認為有某種上天註定的機制,會將一個時代最好的所有傳給後代,這絕對是種錯誤。按照事物的本性,會傳下去的是虛假的偉大。上天注定的機制確實存在,但它只能以將少數真正的偉大摻在大量虛假的偉大之中運作,而分辨真假則是我們的責任。沒有這種機制,我們將會茫然若失。
●本文摘自 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之《扎根:人類義務宣言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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