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妮絲.艾佛丁
黑直的頭髮,橄欖膚色,灰色的眼睛,靠著在12區周邊的森林非法打獵照顧妹妹小櫻和母親。因自願替代被抽到的妹妹參加飢餓遊戲,成為第七十四屆遊戲的「貢品」。不僅贏得該屆冠軍外,也參加了七十五屆大旬祭的飢餓遊戲。

小櫻
櫻草花.艾佛丁

凱妮絲的妹妹,和母親一樣擁有漂亮的淺色頭髮及藍眼睛,擁有一隻叫「金鳳花」的貓和名為「貴婦」的山羊。

比德.梅爾拉克
家裡是開麵包店的金髮男孩,中等身材,和凱妮絲是同年級的同學,也是第十二區的另一名「貢品」。和凱妮絲配合遊戲導師黑密契的計策,贏得七十四屆冠軍。七十五屆飢餓遊戲之後成為都城階下囚,生死不明。

蓋爾
凱妮絲在未成為「貢品」前的打獵伙伴。父親死於礦坑意外,獨自支撐著母親和弟弟的五口之家。七十五屆飢餓遊戲之後當都城決定毀滅十二區時,將大部份人組織起來帶往森林,躲過這一次災難存活下來並前往十三區。

黑密契
第十二區僅有曾經贏得遊戲的兩位冠軍之一。整日沉迷酒精,擔任凱妮絲和比德的遊戲導師。在第十三區強制下戒除酒癮中。

芬尼克.歐戴爾
施惠國的活傳奇,來自第四區,外表非比尋常的俊美,曾是史上最年輕的飢餓遊戲獲勝者。
在七十五屆飢餓遊戲中救了比德,也因電擊受傷後,無法長久集中意識清楚。

奧瑪.柯茵
第十三區的總統, 五十歲上下,一頭齊肩的灰髮一絲不亂,灰色的眼睛。

 

第一篇 灰燼

1

我低頭瞪著腳上的靴子,看著一層薄灰落在老舊磨損的皮革上。這會兒我站的地方,曾經擺著我跟我妹小櫻一起睡覺的床。廚房的餐桌應該在過去那頭。煙囪的磚塊燒得焦黑,坍塌成一堆,成了我辨認方位的依據。否則,在這片灰色海洋裡,我要如何知道自己的所在?

第十二區幾乎什麼都沒剩。一個月前,都城用燃燒彈摧毀了炭坑裡貧窮礦工的房子、鎮上的商店,乃至於司法大樓。唯一逃過一劫,沒被燒成灰的,是勝利者之村。我不確定為什麼。可能為了讓不得已來這裡出都城公差的人,有個像樣的地方待吧。也許偶爾會有古怪的記者來訪。專家會組團來評估煤礦的狀況。而維安部隊會來搜查,看有沒有逃亡者偷偷返鄉。

只不過,除了我,沒有人回來。我也只能短暫逗留。第十三區當局反對我回來。他們認為這是毫無意義,代價又大的冒險。這裡沒有情報值得探查,而此時我頭頂上起碼有一打看不見的氣墊船盤旋著,保護我。但是,我一定要來看看。非得如此不可。這是我開的條件,否則我不配合他們的任何計畫。

最後,那位在都城統籌叛變行動的首席遊戲設計師,普魯塔克.黑文斯比,舉手投降。「讓她去吧。與其再浪費一個月,不如浪費一天。也許就是得讓她到第十二區打個轉,她才會相信我們站在同一邊。」

站在同一邊?左邊太陽穴突然一陣劇痛,我伸手緊緊按住,就在喬安娜.梅森用金屬絲線圓軸擊中的地方。記憶飛旋,我試著分辨真假。究竟是怎樣的一連串事件,導致我如今站在家鄉的廢墟中?思考好難。喬安娜這一擊所造成的腦震盪,尚未完全平復,我的思緒動不動仍會亂成一團。此外,他們用來幫我控制疼痛與情緒的藥物,我猜,有時候會令我產生幻覺。我到現在還沒能完全相信,有天晚上我病房的地板突然變成群蛇纏繞蠕動,只是幻覺。

我用了一位醫生教我的方法:從我確知為真的,最簡單的事實開始,然後逐漸回想比較複雜的事情。於是,記憶的清單在我腦中展開……
我名叫凱妮絲.艾佛丁。我十七歲。我家在第十二區。我參加了飢餓遊戲。我逃脫了。都城恨我。比德被抓成了階下囚。大家認為他已經死了。他很可能已經死了。說不定死了對他來說最好……

「凱妮絲。要我下去嗎?」蓋爾的聲音從我頭上戴的耳機傳來。耳機是反抗軍堅持要我戴的。蓋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上方一艘氣墊船裡,密切守護著我,隨時準備一有狀況就俯衝下來。我這才發覺自己蹲在地上,手肘撐在腿上,兩手抱頭。我看起來一定像是瀕臨崩潰邊緣。這樣不行。他們好不容易才逐漸減少給我用藥,可不能再來一次。

我起立挺直身子,揮手拒絕。「不要,我很好。」為了證明我真的很好,我開始邁步離開舊家,朝鎮上走去。蓋爾原本要求跟我一起下來,不過我拒絕他陪伴時,他就沒再勉強。他瞭解我今天不想要人陪。連他都不要。有些路,妳必須自己一個人走。

這個夏天熾熱宛若火炙,乾燥如同枯骨。幾乎沒下過雨,大轟炸後留下的一堆堆灰燼未曾受到驚擾。隨著我前進的腳步,灰燼輕輕翻滾著。沒有風吹散它們。我兩眼專注地盯著記憶中的道路,因為,我剛降落在草場時,不小心一腳踢到一塊石頭。只是那不是石頭,是人的頭骨。它滾啊滾的,停下來時面朝上。有好半天,我怔怔地盯著那兩排牙齒,不知道那是誰,心想在同樣的情況下,我看起來可能也是這個樣子。

出於習慣,我堅持走在路上,但這是錯誤的決定。路上到處是屍骨,那些曾經掙扎逃命的人。有些人已完全燒成灰。但有些人,大概死於煙燻,逃過了烈焰焚身之苦,現在橫陳在路上腐爛,發出陣陣惡臭。食腐動物正在嚼食,密密麻麻布滿蒼蠅。是我害死你,我走過一堆屍骸,心裡說。還有你,還有你。

因為真的是我。是我的箭,射向覆蓋競技場的力場的那個破綻,結果帶來這場烈焰的懲罰。那一箭,把整個施惠國送入一場浩劫。

我腦中響起史諾總統在我展開勝利之旅那天早晨說的話。「凱妮絲.艾佛丁,燃燒的女孩。妳擦出一點火花,不顧後果就走了,而它可能會燒起來,變成毀滅施惠國的燎原大火。」結果證明,他沒有誇大其詞,也不是虛言恫嚇。說不定,他當時是真心來找我幫忙。只是,我已經點燃的火,我無力控制。

燃燒。還在燃燒,我麻木地想著。遠處還在燃燒的煤礦坑吐出陣陣黑煙,但沒有人留下來滅火。第十二區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八百多人如今成為難民,待在第十三區──對我而言,這等於是說,此後我們永遠無家可歸了。

我知道我不該那樣想。我知道我應該抱持感恩的心。我們的人又傷又病,飢餓難當,兩手空空而來。他們卻這樣收容、歡迎我們。但是,第十二區會毀滅,第十三區應該負一部分的責任。這個事實,我永遠無法視而不見。當然,這不能洗脫我的罪責。有太多罪責需要人承擔了。只是,若沒有他們,我不會在推翻都城的計畫中扮演任何角色,更不可能有本錢扮演這個角色。

第十二區的居民,本身並沒有策劃反抗行動。在這場天翻地覆的革命中,他們未曾有過發言權。他們有的只是不幸,不幸出了我這麼一個人。不過,有些倖存者覺得,終於能逃出第十二區,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從此我們就不用再忍受無止境的飢餓與壓迫、危險的礦坑,以及我們最後一位維安隊長羅姆拉斯.崔德的鞭子。居然能夠擁有一個新家,許多人覺得是奇蹟──畢竟,才不久前,我們根本還不知道第十三區依然存在。

倖存者得以逃出生天,蓋爾的功勞無疑最大,儘管他不願意承當。大旬祭一結束,也就是我被帶離競技場的那一刻,第十二區的電力立時被切斷,電視螢幕一片漆黑,整個炭坑一片死寂,人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沒有人抗議或慶祝競技場裡發生的事。不到十五分鐘,天空已經布滿盤旋機,炸彈如暴雨落下。

是蓋爾先想到草場。炭坑少有像草場這樣的地方,沒有到處卡著煤灰的老木屋。他盡其所能地將人們帶往草場,包括我媽和小櫻。他將人組織起來,推倒鐵絲網。沒有通電的鐵絲網,只是不足為害的障礙。然後,他帶領大家進入森林,前往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我爸在我小時候帶我去過的那個湖。從那裡,他們遙遙望著沖天烈焰吞噬了這世上他們熟悉的一切。

到了天亮,盤旋機早已撤走,火漸漸熄去,落後的最後一批倖存者也抵達了。我媽和小櫻為傷患設置了一個醫療區,盡力使用在森林中能採集到的藥草治療他們。蓋爾有兩副弓箭、一把獵刀、一張漁網,以及八百多個驚魂未定的人要吃飯。靠著一些身體還算強健的人齊心協力,大夥兒捱過了三天。然後,一艘氣墊船出其不意地出現,把他們全撤到第十三區。在那裡,有許多雪白、乾淨的房間給他們住,充足的衣服給他們穿,並且,一天供應三餐。美中不足的是,房間是在地底下,衣服是人人一樣的制服,食物淡而無味。但是對第十二區的難民來說,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們安全了。他們得到照顧。他們還活著,並且受到熱烈的歡迎。

大家都認為,第十三區的熱情是仁慈、善意的表現。不過,有個數年前靠自己雙腳從第十區走到第十三區,名叫道同的難民,偷偷告訴了我這裡的人的真正動機。「他們需要妳。需要我。他們需要我們所有的人。幾年前,第十三區爆發一場類似天花的疫病,死了很多人,活下來的人許多從此不能生育。在他們眼中,我們是一批新到的種畜。」他在第十區的肉牛牧場工作,專門移植長年冷凍的牛胚胎,維持牛隻的遺傳多樣性。他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因為這裡的孩童所佔的人口比例未免太低了。但是,那又如何?我們沒被關在畜欄裡,反而接受訓練,擔負各種工作,孩子也都繼續受教育。此外,第十三區當局馬上授予每位難民公民身份,而超過十四歲的人全部獲頒初級軍階,大家都殷勤地稱呼他們「軍士」。

但是,我仍舊痛恨他們。當然,現在我幾乎痛恨所有人。尤其我自己。

我腳下的地面變硬了。在厚厚的灰燼底下,我感覺到廣場的石板地。廣場周邊有一圈低矮的廢墟,那裡曾經是圍繞廣場的商店。司法大樓如今成了一個巨大的瓦礫堆。我走到大概是比德家麵包店的位置,那裡除了一團融化變形的烤爐,什麼也沒剩下。比德的父母和他兩個哥哥,都沒去到第十三區。第十二區裡那些日子過得算不錯的人家,只有十來人逃過這場大火。比德即便回來,也一無所有了。只除了我……

我倒退著離開麵包店,腳下絆到了什麼,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一大塊被太陽烤得火熱的金屬上。我苦苦思索,看不出它原來是什麼。然後,我想起崔德不久前替廣場增添了一些新設施。關人的柵籠、執行鞭刑的柱子,還有這個──這是絞刑架殘餘的部分。不好。這實在不好。這些日子裡,不論清醒或睡著,時刻折磨我的影像,一時間如潮水般湧來。水浸、火炙、刀剮、電擊、斧刖、毆打──我總不時想到,都城為了逼比德供出他一無所知的反抗軍消息,不知會怎樣動刑折磨他。我緊緊閉上眼睛,試圖跨越幾百哩,在心裡尋找他,幻想他會感受到我的思緒,知道自己並不孤單。然而,他是孤單的,我幫不了他。

我拔足飛奔,遠離廣場,奔向唯一沒有被大火摧毀的地方。我經過市長家的廢墟,我的朋友瑪姬住的地方。她和她家人音訊全無。他們一家是因為她父親的職位而被送到了都城,還是被棄置在大火中?揚起的灰燼包圍我,我拉起衣襬遮住口鼻。令我感到窒息的,不是我想到我吸入什麼,而是我吸入誰。

草都烤焦了,煙塵餘燼也如灰雪落在這裡,但勝利者之村的十二棟房子毫髮無傷。我衝進過去一年我住的房子,用力關上門,背靠著門喘氣。屋裡似乎沒有人動過。乾淨。靜得詭異。我為什麼要回第十二區來?這趟探訪怎能幫我解答我無法逃避的問題?

「我該怎麼辦?」我對著四面牆壁喃喃低語。因為我真的不知道。

人們總是一直跟我說話,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普魯塔克.黑文斯比、他精明的助手芙薇雅.卡卓、行政區裡各色各樣的領導人、軍隊的軍官。他們不停地說話。但第十三區的總統奧瑪.柯茵只是在一旁觀察,不曾對我說什麼。她大約五十歲上下,一頭齊肩的灰髮一絲不亂。我不知怎地被她的頭髮吸引住,因為它是如此整齊均勻,猶如一整面灰布,毫無瑕疵,沒有任何地方糾結,也沒有任何髮絲分叉。她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但跟炭坑居民的灰不同。那雙眼睛的灰非常淡,彷彿失去了所有的顏色。是那種你巴不得趕快融掉的殘雪的灰。

他們期望我做的,是真正承擔起他們為我設計的角色,成為革命的標誌──學舌鳥。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只是在遊戲中違抗都城,提供號召的力量,還不夠。我現在必須變成實際的領導者,成為革命的具體化身,做革命的面孔和喉舌。如今,大多數行政區已公然和都城作戰。我必須成為各行政區可以仰賴的人,那個帶頭開闢出勝利之路的人。我無須獨自完成這個任務。他們有一整組人會改造我,打扮我,幫我寫講稿,精心策劃我的每一次露面──這一切聽起來真熟悉,熟悉得可怕。而我,只要扮演好我的角色就行。有時候,我會聽他們說。但有時候,我只是看著柯茵完美無暇的頭髮,試圖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假髮。最後,我一定會離開房間,因為我開始頭痛了,或吃飯時間到了,或我再不到地面上走走,恐怕要開始尖叫了。我總是一句話不說,直接站起來,走出去。

昨天下午,當門在我背後關上,我聽到柯茵說:「我早說了,我們應該先救那個男孩。」她是指比德。我再同意不過了。他會是絕佳的代言人。

相反的,他們從競技場救了誰出來?我,一個不肯合作的傢伙。比提,年紀較長,第三區的發明家。我幾乎見不到他,因為他一能起身就被送去研發武器的地方。確切地說,他們是直接把他的病床推到某個絕對機密的區域,如今只偶爾在吃飯時間出現。他非常聰明,也非常願意為革命大業出力,但他實在不是煽風點火的料。還有芬尼克.歐戴爾,來自水產區的性感象徵。在競技場中,我辦不到時,是他護住比德的命。他們也想把芬尼克變成一位反抗軍領袖,但他們得先設法讓他保持清醒五分鐘以上才行。即便是在他意識清楚的時刻,一件事情你也至少得說上三遍,他的大腦才能接收。醫生說,那是因為他在競技場遭受電擊。但我知道原因要複雜得多。我知道,第十三區的任何事,芬尼克都無心留意,因為他一心只想知道安妮在都城會發生什麼事。那個發瘋的家鄉女孩,是他在這世上唯一愛的人。

我會落到這個地步,芬尼克也有份。但是,儘管內心極為不快,我還是原諒了他在這個陰謀當中所扮演的角色。起碼,他多少瞭解我受的苦。還有,要對一個不時哭得一塌糊塗的人生氣,實在太費勁了。

我踩著獵人的輕悄步履走遍樓下,不願發出任何聲響。我拿了幾樣紀念品:我爸媽結婚當天拍的照片,一條小櫻綁頭髮的藍絲帶,那本登載藥草和可食用植物的家傳書冊。書不經意攤開,是繪有黃花的那一頁。我迅速把書闔上,因為那是比德親手幫它們上的顏色。

我該怎麼辦?

真有必要做任何事嗎?我母親、妹妹,還有蓋爾的家人,終於都安全了。第十二區的其他百姓,要不是已經死於非命,無可挽回,就是在第十三區的庇護之下。剩下需要顧慮的,是其他行政區的反叛者。當然,我痛恨都城,但我對化身為學舌鳥到底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助益,毫無信心。每次我採取任何行動,總是招致別人受苦與死亡,我還能怎麼幫助各行政區呢?第十一區那個老人因為吹口哨被槍斃。在我阻撓蓋爾的鞭刑之後,第十二區受到嚴厲懲罰。我的造型設計師秦納,在遊戲開始前,被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拖出發射室。普魯塔克的情報來源認為,秦納已經在審訊過程中喪命。聰穎萬分、神祕莫測萬分、可愛萬分的秦納,因我而死。我將這念頭推開,因為這太痛苦,再想下去我將完全難以自持。

我該怎麼辦?

成為學舌鳥……即便我做的事是對的,有可能彌補我帶來的傷害嗎?這個問題,我能信賴誰幫我解答?肯定不是第十三區的那批人。說真的,既然現在我和蓋爾的家人都遠離傷害了,我可以逃跑。現在只剩一件事還沒著落。比德。如果我確知他已經死了,我會遁入森林中消失,永不回頭。但是,在我確知之前,我動彈不得。

一聲嘶吼讓我猛轉過身。在廚房門口,站著那隻全世界最醜的公貓。牠拱著背,耷拉著耳朵。我叫道:「金鳳花。」數千人死於非命,牠卻活下來了,甚至看起來吃得飽飽的。吃些什麼?牠可以從我們儲藏室始終敞開的一扇窗戶自由出入這棟房子。牠吃的一定是田野間的老鼠。我拒絕去想另一種可能。

我蹲下,伸出一隻手。「小子,過來。」牠不肯。牠對自己遭到拋棄還在火大。此外,我這次也沒提供食物。牠之所以還把我放在眼裡,是因為我能給牠一些零碎吃食。有一段時間,我們習慣在舊家那邊碰頭,因為我們都不喜歡這個新家,於是我們有了點交情。那點兒交情看來已成為過去。牠眨了眨那雙不友善的黃眼睛。

「想見小櫻嗎?」我問。她的名字引起牠的注意。除了牠自己的名字,那是唯一一個對牠具有意義的詞兒。牠沙啞地喵了一聲,朝我走過來。我把牠抱起來,撫摩牠的皮毛,然後去櫥櫃翻出我的獵物袋,毫不客氣地把牠塞了進去。要把牠帶上氣墊船,除此別無他法,而牠對我妹來說,太重要了。她那頭有實際價值的動物,名叫「貴婦」的山羊,很不幸始終沒出現。

我戴的耳機傳來蓋爾的聲音,告訴我我們該回去了。不過這個獵物袋提醒了我,還有一樣我要的東西。我把袋子的背帶掛在椅背上,衝上樓,走進我的臥室。衣櫥裡掛著我爸的打獵外套。在大旬祭之前,我把這外套從舊家拿過來,心想如果我死了,這衣服或許能給我媽和我妹帶來一些安慰。感謝老天,否則這會兒它也化成灰了。

撫摸著它柔軟的皮革,覺得好溫暖。我想起那些穿著這件外套的日子,有那麼片刻心頭安寧了許多。接著,沒來由地,我的手心開始出汗。一種怪異的感覺爬上我的頸背。我猛地轉身,面對整個房間,沒有人,乾淨整齊,每樣東西都放在原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引起我恐慌。那麼,是怎麼回事?

我的鼻子抽了抽。是那股味道。甜得發膩的人工香味。我的衣櫃上,有個瓶子裝著一大把乾燥花,當中露出一點白。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在那兒,差一點隱匿在群花之中,有一朵新鮮的白玫瑰。每根刺和每片絲滑的花瓣,都無比完美。
我立刻知道這是誰送我的。

史諾總統。

當濃烈的氣味開始令我噁心作嘔,我後退,迅速離開。那朵花在這裡擺多久了?一天?一小時?在我獲准來這裡之前,反抗軍已派人在勝利者之村做過全面性的安全檢查,確保沒有炸彈、竊聽器,以及任何不尋常的東西。或許,一朵玫瑰對他們而言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只有我才會注意。

到樓下,我迅速抓起掛在椅子上的獵物袋,拖在地板上走了一會兒才想起袋子裡有東西。出到外頭草地上,我著急地給氣墊船打信號,金鳳花則在袋子裡掙扎翻騰。我用手肘撞了牠一下,只把牠惹得更火大。一艘氣墊船出現,垂下梯子。我站上梯子,電流把我凍住,直到我被拉進船艙。

蓋爾幫我下了梯子。「妳還好吧?」

「還好。」我說,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

他留了一朵玫瑰給我!我想尖叫。但我很確定,在普魯塔克這種人的注視下,這件事不該拿出來講。首先,這會讓我聽起來像個神經病。人們會認為,那是我的想像。我承認,這很有可能真是我的想像。要不,就是我反應過度,而這會促使醫生再度對我用藥,引發我好不容易才逃脫的噩夢。在勝利之旅展開前,他在書房裡威脅我的時候,沒有第三者在場。不會有人明白,它不單是一朵花,甚至不單是史諾總統的花。它是復仇的誓言。

放在我的衣櫃上,那朵雪白的玫瑰,是給我個人的訊息。它訴說著尚未了結的恩怨。它悄聲說:我會找到妳。我會逮到妳。說不定我現在正看著妳呢。

2

都城的盤旋機會突然出現,把我們從天上打下去嗎?我們飛越第十二區時,我焦急地觀察攻擊的徵兆,但是沒有人追來。幾分鐘後,我聽見普魯塔克和飛行員交談,確定領空暢通無阻,我開始放鬆下來。

蓋爾對著獵物袋發出的嚎叫聲點點頭,說:「現在我知道妳為什麼一定要回去一趟了。」

「只要有一絲機會找到牠。」我把袋子扔到一張座椅上,那討厭的小傢伙開始發出低而深沉的咆哮。「喔,閉嘴。」我對著袋子喊,一屁股坐在對面窗邊有軟墊的座位。

蓋爾在我旁邊坐下,說:「底下很糟,是吧?」

「不能再糟了。」我回答。我望著他,看見他眼中映出我的悲痛。我們尋著彼此的手,牢牢握住第十二區倖存的生命,史諾尚未摧毀的那一部分。接下來的航程,我們只是靜靜坐著,沒再說話。這趟路只要大約四十五分鐘,步行的話約一個禮拜。去年冬天我在森林中遇見的第八區難民,邦妮和織文,離她們的目的地已經不遠。然而她們顯然沒有抵達。當我在第十三區打聽她們的下落,沒有人知道我說的是誰。我猜,她們死在森林裡了。

從空中鳥瞰,第十三區看起來並沒有比第十二區好多少。只差這裡的瓦礫堆早已不再冒煙,不像都城在電視上播給我們看的那樣,但地面上同樣杳無人跡。自從都城與各行政區交戰的「黑暗時期」結束,第十三區據稱已經毀滅以後,七十五年來,幾乎所有新的設施都構築在地底下。當年,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這裡原本已有規模可觀的地下設施,充作戰爭時期政府領導人的祕密藏身之處;萬一地面環境惡劣到不適合人居住,這裡便可以成為人類的最後避難所。對第十三區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這裡曾是都城核武發展計畫的中心。在黑暗時期,第十三區的反抗軍從政府軍手中奪下控制權,將他們的核子飛彈瞄準都城,然後展開談判,達成協議:都城放手,任由第十三區脫離控制,而第十三區則假裝已全數被消滅。都城在西部另有一處基地儲備了大批核武,可以用來攻擊第十三區。但這樣做,必會招致一定程度的報復。都城被迫接受第十三區的條件。於是,都城將第十三區地面尚存的一切建築和設備摧毀淨盡,切斷它所有的對外聯繫。或許都城的領導人認為,在缺乏外援的情況下,第十三區終必自行滅亡。有好幾次,它確曾瀕臨滅亡邊緣。但是,藉由資源的縝密分配運用、紀律的嚴格實施,並對可能來自都城的攻擊長期保持高度警戒,第十三區活了下來。

如今所有的居民幾乎都住在地底下。你可以到地面上做運動和曬太陽,但只能在你時間表所排定的特定時段去。你不可能錯失你的時間表。每天早晨,你得把右手臂伸進牆壁上的一個裝置,它會用一種淺紫色墨水把你這一天的時間表打印在你前臂內側。七點:早餐。七點半:廚房勞務。八點半:教育中心,第十七教室。諸如此類。那種墨水是擦不掉的,要到晚間二十二點:洗澡時,墨水中的不知什麼防水成分自行裂解,整個時間表才會沖洗掉。夜裡十點半熄燈,除了輪值夜班的人,其餘所有的人都應該上床睡覺。

起先,我病得厲害,還待在醫院時,手臂上可以不用打印。一旦我出院搬進三○七室,與我媽、我妹同住,人們就期望我遵守時間表的安排。但是,除了吃飯時間我會出現,我可以說從不理會手臂上排定的事。我要不就返回我們的居室,要不就在第十三區到處遊蕩,或找個地方躲起來睡覺。某一條廢棄的空氣輸送管、洗衣間的水管後面,我都待過。最棒的地方是教育中心裡的一個小儲藏間,因為似乎從來沒有人有需要到那裡找文具或教學用品。這裡的人非常節儉,浪費簡直是一種罪行。幸好,第十二區的人從來沒有浪費的習慣。有一次,我看見芙薇雅.卡卓揉掉一張上面只寫了幾個字的紙,然後所有人瞪著她看的眼神,會讓你以為她謀殺了什麼人。她一張臉脹得通紅,鑲在圓鼓鼓的臉頰上的那朵銀花變得更加醒目。一朵銀花,都城誇張生活的絕佳表徵。待在第十三區,我少數的樂趣之一,便是觀察那幾位養尊處優慣的都城「叛徒」,彆扭萬分地嘗試融入此地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這種完全不甩此地主人的要求,不準時依照時間表行事的行徑,能維持多久。目前,他們不干涉我,是因為我被歸類為精神失常的人,起碼我手腕戴的病歷塑膠手環上頭是這麼寫的。因此,大家只好忍耐我散漫地晃蕩度日。但這種情況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他們也不可能一直容忍學舌鳥這件事情一直懸而未決。

跨出氣墊船升降台後,蓋爾和我通過一連串樓梯往下走,前往三○七室。我們可以坐電梯,只不過它總讓我想起把我送入競技場的升降梯。我一直很難適應待在地底下那麼長的時間,但猶如在夢境中看見那朵玫瑰後,這樣一步步往地底深處走,我頭一次有一絲的安全感。

在標上307號碼的門口,我遲疑了一下,揣想著我媽和我妹會問的問題。我問蓋爾:「第十二區的情況,我該怎麼跟她們說?」

「我想她們不會問細節。她們都看見它被大火吞噬。我想,她們最擔心的,是妳目睹那情景以後會怎麼樣。」蓋爾伸手輕輕觸摸我的臉頰。「我也擔心。」
我將臉貼在他手掌上好一會兒。「我會撐過去的。」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打開門。這是十八點:反省的時段,晚餐前的半小時休息時間,我媽和我妹都在家。她們在揣測我的心情,我看見她們臉上的擔憂。在她們提出任何問題之前,我把獵物袋裡的東西倒出來。於是,這個時段立刻變成十八點:寵貓時間。小櫻坐在地板上,抱著醜斃了的金鳳花,又哭又搖。那貓不停打呼嚕,只偶爾停下來對我咆哮兩聲。當小櫻把那條藍絲帶繫在牠脖子上,牠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媽將結婚照緊緊抱在胸前,然後將照片及那本植物書冊,一起放在政府配置的五斗櫃上。我將我爸的打獵外套掛在椅背上。有那麼片刻,我恍惚覺得這裡有家的味道。我猜,走這麼一趟第十二區,並不完全白費。

十八點半:晚餐。我們在前往餐廳的途中,蓋爾的通訊鐲開始嗶嗶響。這種通訊器看起來像個超大型手錶,但可以接收文字訊息。配戴通訊鐲是一種特權,只保留給那些在反抗運動中擔負重任的人。蓋爾因為拯救了第十二區的百姓,而享有這樣的地位。「他們要我們兩個去指揮中心。」他說。

想來這又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學舌鳥遊說會議。我跟在蓋爾後面幾步,努力收拾心情,做好心理準備。我在指揮中心門口遲疑著,沒有馬上走進去。這間高科技會議室兼作戰議事廳,牆壁上裝設了電腦化的通訊傳聲器材、顯示各行政區部隊動態的電子地圖。中間那張巨大的長方桌,上面有許多我不該碰的控制儀表板。沒人注意我,因為大家全聚在房間另一頭,那台全天候播放都城廣播節目的電視螢幕前。我心想,說不定我能夠開溜。龐大身軀一直擋住螢幕的普魯塔克,偏偏這時瞥見了我,立刻急急招手要我過去加入他們。我不情願地走過去,想像不出什麼節目可能讓我感興趣。永遠千篇一律。戰爭的片段、宣傳、轟炸第十二區的實況重播,或史諾總統預告壞事的談話。因此,我看到始終擔任飢餓遊戲訪談主持人的凱薩.富萊克曼那張濃妝重彩的臉,以及一身閃閃發亮的西裝,準備要做訪問時,不禁覺得有趣──直到攝影機的鏡頭往後拉,我看到他訪問的對象是比德。
我驚愕地發出聲音。像是溺水缺氧,痛苦不堪的呻吟,又像是倒抽一口氣的喘息。我推開旁人,往前擠,直到站在他面前,手落在螢幕上。我在他眼中搜尋痛苦的痕跡,任何足以反映遭受刑求的痛苦的跡象。什麼都沒有。比德看起來是健康的,甚至是強壯的。他的肌膚紅潤光澤,毫無瑕疵,是那種接受過全身美容的狀態。他神態沉著、嚴肅。我無法把他跟我夢中那個渾身傷痕累累、血流不止的男孩連在一起。

凱薩坐在比德對面的椅子。他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後盯著比德看了好一會兒。「所以……比德……歡迎歸來。」

比德淡淡笑了一下。「我敢打賭,凱薩,你一定以為你上回已經是最後一次訪問我了。」

「坦白說,沒錯。」凱薩說:「大旬祭的前一天晚上,我是這麼以為……嗯,誰想到我們會再度見到你呢?」

「我保證,這可不是我的計畫。」比德皺著眉頭說。

凱薩的身體稍微往前傾。「我想,我們都很清楚你的計畫是什麼。你打算在競技場中犧牲自己,保住凱妮絲.艾佛丁和你們孩子的命。」

「一點也沒錯。簡單又清楚。」比德的手指摩挲著椅子扶手上的椅套花紋,說:「但其他人也有他們的計畫。」

對,其他人也有他們的計畫。我在心裡說。那麼,比德已經猜到,反抗軍把我們當棋子利用?已經猜到,打從一開始他們就計畫營救我?還有,已經猜到,我們的導師黑密契.阿勃納西為了一個他假裝沒興趣的目標,而出賣了我們倆?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注意到比德雙眉間皺起深深的紋路。是的,他已經猜到了。要不,就是已經有人告訴他了。但是都城沒殺害他,甚至沒懲罰他。此刻,這遠遠超過了我最離譜的期盼。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毫髮無傷的樣貌,領略他身體和心智都健康無恙的事實。那種感覺就像他們在醫院裡給我的麻精,流竄全身,淹沒了我過去幾週以來的痛苦。

「你何不跟我們說說在競技場最後一晚的情形?」凱薩提議。「好幫我們釐清幾件事。」

比德點頭,但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最後一晚……跟你們說說最後一晚的情形……嗯,首先,你必須想像一下置身在競技場中的感覺。那就像有一個碗覆蓋著,裡頭熱氣蒸騰,一隻小蟲被困在底下。環繞著你的是熱帶叢林……濃密、翠綠、充滿活物。那個巨鐘滴答作響,一分一秒地減損你的性命。每個鐘頭都會帶來新的恐怖。你必須想像,前兩天已經死了十六個人,當中有些人是為了保護你而死。以這種速率持續下去,最後八個人到了早晨也都會死。只剩一個人,那個勝利者。而在你的計畫中,那人不是你。」

想起那段經歷,我全身冒汗。我的手從螢幕上滑下,無力地垂在身側。比德無須畫筆來描繪遊戲中的景象,他的話語同樣精彩細膩。

「一旦你進入競技場,外面的世界就離你很遙遠了。」他繼續說:「所有你喜愛與關心的人、事、物,都不存在了。那個粉紅色天空、叢林裡的怪物,以及隨時想取你性命的貢品,成為你最終的現實,唯一必須在意的東西。你必須殺人,縱使那感覺壞透了。必須殺人,因為在競技場中你只有一個願望,而它的代價極其高昂。」

「那代價是你的命。」凱薩說。

「噢,不。那代價遠超過你的命。我們說的可是殺害無辜的人。」比德說:「那代價是你所有的人性。」

「你所有的人性。」凱薩低聲重複。

議事廳籠罩在寂靜裡。我可以感覺到,寂靜擴散到了整個施惠國。整個國家都傾身靠近電視螢幕。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說過,置身在競技場裡是什麼感覺。
比德繼續說:「因此你抓緊你的願望。最後那天晚上,沒錯,我的願望是保住凱妮絲。但是,我儘管不知道叛軍的存在,仍感覺到情況不對勁。每樣事情都太複雜了。我很後悔,沒有接受她的提議,在那天稍早跟她一起逃跑。但那時,你根本不可能逃跑。」

「你們太專注在比提那個讓鹹水湖通電的計畫了。」凱薩說。

「太忙於扮演其他人的盟友了。我絕不該讓他們分開我們的!」比德衝口而出。

「我就在那時候失去了她。」

「你是指你留在閃電樹旁,她和喬安娜.梅森拿著金屬線軸下到水邊的時候。」凱薩替他把當時的情況說得更清楚些。

「我一點也不想這樣!」比德激動得滿臉通紅。「可是,我沒辦法跟比提爭論,因為那樣會洩漏我們打算脫離結盟關係的意圖。當那條金屬絲線被剪斷,所有的事情立時大亂。我只記得一些片段。我急著找她。看著布魯塔斯殺了麥糠。我殺了布魯塔斯。我知道她在喊我的名字。然後閃電擊中大樹,接著,環繞著競技場的力場……爆炸了。」

「比德,是凱妮絲把它擊爆的。」凱薩說:「你看過那段影片。」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們沒有人完全瞭解比提的計畫。你可以看到她拼命想搞清楚那條金屬絲線是要幹嘛用的。」比德厲聲反駁。

「好吧。只不過看起來是很可疑。」凱薩說:「好像她自始就參與了叛軍的計畫。」

比德站起來,傾身面對凱薩的臉,兩手緊緊抓著主持人座椅的扶手。「是嗎?讓喬安娜差點把她打死也在她的計畫之中?讓閃電擊中,全身癱瘓呢?引發轟炸呢?都是在她的計畫之中嗎?」現在,他是用吼的。「凱薩,她不知道!。除了一心想保住對方的命,我們兩個什麼都不知道!」

凱薩伸出一隻手平貼在比德胸前,一方面為了自衛,再方面為了安撫比德的情緒。「好,好,比德,我相信你。」

「好。」比德身體往後退,收回雙手,抬手撫過頭髮,弄亂了他精心打理過的金色鬈髮。他重重地癱坐回自己的椅子,整個人失魂落魄。

凱薩等了一會兒,端詳著比德。「那你們的導師黑密契.阿勃納西知道嗎?」
比德面露慍色。「我不知道黑密契知道什麼。」

「他會不會也參與了這項陰謀?」凱薩問。

「他從來沒提過。」比德說。

凱薩追問:「你心裡的感覺呢?」

「我從頭到尾都不該相信他。」比德說:「就這樣。」

打從我在氣墊船上攻擊黑密契,在他臉上留下長長的抓傷之後,我就沒再看過他。我知道他待在這裡會很慘。第十三區嚴禁任何含酒精的飲料,連醫院裡消毒用的酒精都受到嚴密控管。黑密契終於被迫保持清醒,沒有私藏或私釀的酒來幫他緩解過度時期的痛苦。他們把他隔離,直到他戒除酒癮為止。彷彿他們認為他不適於公開露面。那一定非常難熬,但是,當我明白他一直都在欺騙我們,我已經絲毫不同情他了。我希望他這會兒也在看都城這段廣播,知道比德也不再理會他了。

凱薩拍拍比德的肩膀,說:「如果你不想說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停止訪談。」

「還有什麼需要討論的嗎?」比德苦笑著說。

凱薩說:「我本來打算問你對戰爭的看法,但是如果你太難過……」

「噢,我還沒難過到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比德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著攝影機的鏡頭。「無論你是都城的人,還是站在叛軍那一邊,我希望電視機前的各位能停止片刻,好好想想這場戰爭意味著什麼,對人類有什麼意義。過去人類在戰爭中幾乎滅絕。如今,我們的人口比當時還少。我們的環境資源也更貧乏了。這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把我們自己滅絕殆盡?然後希望──希望什麼呢?希望有某種更高尚的物種來繼承硝煙滾滾的殘存大地嗎?」

「我不懂……我不確定我懂你的意思……」凱薩說。

「我們不能再這樣互相打下去了,凱薩。」比德解釋:「到時候我們當中存活下來的人口,將不足以繼續繁衍下去。如果大家不放下武器,我是說,不在最短的時間內停戰,大家就玩完了。」

「所以……你這是在呼籲停火?」凱薩問。

「對,我是在呼籲停火。」比德不耐地說:「現在我們可以叫警衛過來,帶我回房間去了吧?我好繼續用撲克牌再搭他一百棟紙房子。」

凱薩轉身面對鏡頭。「好。我想,訪問就到此結束。接下來請繼續收看原先排定的節目。」

音樂響起,伴隨著他們退場。然後,一個女人開始念都城預期短缺的物資清單:新鮮水果、太陽能電池、肥皂。我一反常態地專注看著她,因為我知道大家都在等我對這場訪談的反應。但是我不可能這麼快就消化這一切──看見比德仍好好活著,毫髮無傷,我滿心喜悅;他為我的無辜辯護,說我沒有跟反抗軍勾結;還有,他呼籲停火,證明他毫無疑問已經跟都城同謀。沒錯,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在譴責開戰的雙方。但在這個節骨眼,反抗軍這邊只打了幾場微不足道的勝仗,停火只會讓我們回到之前的狀況,甚至更糟。

在我背後,譴責比德的聲音越來越大。叛徒、騙子和敵人等字眼此起彼落,在房間裡迴盪。我既無法和反抗軍同仇敵愾,也無法反駁他們,我想,我最好的辦法是立刻走人。當我走到門口,柯茵的聲音壓過所有的人。「艾佛丁軍士,還沒請妳離席。」

柯茵的一名下屬伸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臂上。說真的,他的舉動不帶攻擊性。但從競技場脫身之後,我對任何陌生的觸碰都會產生防衛性反應。我甩開他,奪門而出,一路衝過好幾條長廊。我背後傳來扭打的聲音,但我沒停下來。我腦子裡飛快地挑選平日躲藏的一些奇怪的地方。最後,我躲進那個小儲藏間,蜷縮身子,背靠著一箱粉筆。

「你還活著。」我低聲說,兩手緊緊捧著自己的臉,感覺臉上的笑容誇張到像是在扮鬼臉。比德還活著。而且是個叛徒。然而,此刻,我不在乎。他在說什麼,他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能夠說話。
過了一會兒,小房間的門打開,有人閃了進來。蓋爾一屁股滑坐在我旁邊,鼻子滴著血。

「發生什麼事?」我問。

「我擋住博格斯的路。」他聳了一下肩膀回答。我用袖子去擦他的鼻子。「小心點!」

我的動作盡量放輕柔,輕輕摁壓,而不是用擦的。「哪個是博格斯?」

「喔,妳知道的,柯茵那個得力的奴才,試圖攔住妳那個。」他把我的手推開。

「別碰了!妳會害我流血而死的。」

鼻血本來是一滴一滴地淌下,現在是用流的。我放棄做急救的打算。「你跟博格斯打了起來?」

「沒有,只是在他要追妳的時候擋住門口。他的手肘撞到了我的鼻子。」蓋爾說。

「他們說不定會懲罰你。」我說。

「已經懲罰了。」他舉起手腕。我瞪著他的手腕,不明白。「柯茵把我的通訊鐲收回去了。」

我咬住下唇,努力保持嚴肅。但這實在太可笑了。「對不起,蓋爾.霍桑軍士。」

「沒關係,凱妮絲.艾佛丁軍士。」他笑著說:「反正,戴著那東西到處走,讓我覺得像個蠢蛋。」我們兩個開始大笑。「我想,這次降級可降得厲害了。」

這是來到第十三區以後的少數幾件好事之一:蓋爾回到我身邊了。都城為比德和我安排婚禮的壓力已經成為過去,我們總算恢復了友誼。他沒進一步勉強我,沒有企圖吻我或要談情說愛什麼的。不知道是因為我病得太厲害,或他願意給我空間,或他認為比德還在都城手裡,提這件事太殘酷了。無論是哪個原因,總之我又有人可以傾吐我的祕密了。

「他們究竟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我說。

「他們就是我們。如果我們手裡也有核武,而不是煤炭的話。」他回答。

「我寧可認為,在黑暗時期,第十二區不會拋下反抗軍戰友。」我說。

「如果只能在投降和發動核子大戰之間做選擇,也許我們會。」蓋爾說:「說真的,他們竟能存活到現在,實在了不起。」

也許因為我的靴子上還殘留著家鄉的灰燼,我頭一次對第十三區的人民起了佩服的心。他們畢竟克服了一切不利因素,活了下來。他們的城市整個被炸毀之後的起初那幾年,只能躲在地底下相互依偎取暖,那情況一定很可怕。人口銳減,沒有盟友可以求助。過去七十五年來,他們學會自給自足,把全民變成一支軍隊,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建立起一個新社會。如果不是那場疫病大幅降低他們的生育率,他們甚至會比現在還強大,也不至於像今天這樣迫切需要新的基因庫和能夠生育的人口。或許他們是太軍事化,太規律、僵硬,缺乏幽默感了。但是他們存在,就在這兒,而且願意對抗都城。

「可是,他們還是花了太久的時間才露臉。」我說。

「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必須在都城內部建立一個反抗軍基地,在各行政區建立起祕密組織。」他說:「然後,他們需要有某個人來發動這整件事。他們需要妳。」

「他們也需要比德,卻似乎忘了這一點。」我說。

蓋爾的臉色沉了下來。「比德今晚恐怕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當然,絕大部分的反抗軍會立刻駁斥他的倡議。但有些區的反抗力量比較脆弱,有可能動搖。停火的呼籲顯然是史諾總統的主意,但是從比德的嘴裡說出來,卻顯得十分有理。」
我雖然害怕聽到蓋爾的答案,還是問了:「你想他為什麼這麼說?」

「他可能受了刑訊折磨,或被說服了。我的猜測是,他為了保護妳,和都城達成了某種協議。只要史諾總統容許他把妳說得像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孕婦,在妳被反抗軍抓去時根本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他就提出停火的呼籲。如此一來,如果行政區的反抗失敗了,妳還有機會獲得寬恕。如果妳配合他的策略,表現得宜的話。」我看起來一定還是一臉困惑,因為,蓋爾的下一句話說得很慢:「凱妮絲……他還在竭力保住妳的命。」

保住我的命?接著,我明白了。遊戲仍在進行,還沒結束。我們已經離開了競技場,但由於我和比德都還沒死,他希望保住我性命的最後願望依然存在。他是希望我保持低姿態,做個安全的階下囚,讓戰爭自己打完。如此一來,交戰雙方都不至於有理由殺掉我。而比德呢?如果反抗軍贏了,他就大禍臨頭了。如果都城贏了,誰知道結果會如何?只要我表現得宜,也許都城會容許我們兩個都活下去,然後眼睜睜看著飢餓遊戲繼續上演……

我腦中飛快掠過各種影像:在競技場中,標槍刺穿了小芸的身體。蓋爾被綁在鞭刑柱上,昏死過去。我的家鄉變成廢墟,屍橫遍野。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我的血液開始沸騰,想起了其他事情。在市長家的電視螢幕上,我第一次瞥見暴動的景象。在大旬祭開始的前一天晚上,各屆的勝利者手牽手連成一線。我當然記得,我一箭射向競技場的力場,根本不是意外。我記得,我是多麼希望那一箭能深深射進敵人的心臟。

我跳起來,撞翻一盒鉛筆,上百枝筆散落在地板上。

「怎麼啦?」蓋爾問。

「絕對不能停火。」我彎下腰,拾起一把鉛筆,笨拙地想將它們塞回盒子裡。「我們不能走回頭路。」

「我知道。」蓋爾抓起一把鉛筆,抵著地板輕敲,把筆弄整齊。

「無論比德為了什麼理由說那些話,他錯了。」那些混帳鉛筆不肯好好滑進盒子裡,我著急地折斷了好幾根。

「我知道。來,給我。妳會害它們斷成一小截一小截。」他把盒子從我手中拿走,動作乾淨利落地把鉛筆重新裝進盒子。

「他不知道他們對第十二區幹了什麼事。如果他能夠看到地面的情形──」我話還沒說完。

「凱妮絲,我不是要跟妳爭辯。如果我能按個鈕就宰了所有為都城工作的人,我會毫不遲疑地按下去。」他讓最後一根鉛筆滑進盒子裡,把蓋子蓋上。「問題是,妳打算怎麼辦?」

又回到這個一直啃噬著我內心的問題。現在,事情已很清楚,它只可能有一個答案。卻要靠比德企圖玩這個策略,我才終於明白。

我該怎麼辦?

我深吸一口氣,兩臂微微抬起,彷彿它們仍是秦納給我的黑白色翅膀,然後停住,平伸在身體兩側。


「我要成為學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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