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殘陽-9

崇德元年‧孟秋–江恆遠         今年剛升上主治醫師的江恆遠穿著漿得筆挺的雪白長袍,穿過帝大附醫大廳,走到CD棟的電梯廳,耐心地候著。中等身量,白淨斯文相貌梳著齊整的旁分短髮,家中獨子,標準的好孩子,成績拔尖的好學生,父母奉公守法,給他很多愛,把他教育成一個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難以挑剔的人。         小學的他溫和自律,成績比不錯再好一點,唯一的遺憾,他不是那種馳騁在球場上吸引大把熾熱目光的天生運動員,但他可以勤練,苦練–小學到初中跆拳道錦標賽,讓他抱回大大小小獎杯獎牌。         上了高中之後,他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那種先天型的資優生,事實上,要是他夠聰明,早該在初中時期就發現,班上那一票愛玩愛鬧的裡頭,有兩三個總能與他保持不上不下的成績,而這使得他每回要特特兒多花一兩個鐘點溫習功課;也許因為他們總是偷偷轉載最新版的電子漫畫分他看,擾得他沒那麼上心念書。
        自那時起,他就學會了犧牲睡眠–當時間不夠用,睡眠是最應該被摒除的項目,即使沒有先天優勢,他還是能夠以高中三年第一名之姿考上了醫學系。選擇醫學系,祇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念書之外還能做什麼,他的人生裡做選擇總是以最好、最難、最富挑戰性作為依歸,從沒有依循過自己的喜好;也或許,他根本沒有自己的喜好,或者應該說是,他從未試著了解過自己的喜好。母親問他今晚吃什麼,他說都可以,同學問他待會兒去哪裡,他說都可以–他喜歡看到身邊的人滿足愉快的表情。         進了帝大附醫醫學院,念完醫學系,選擇了號稱最難以入手的神經外科,大家都說唯有最優秀的人才能被揀選–最優秀,那不就是我嗎?他暗暗思忖,面上仍掛著謙遜和善的微笑;他不祇最優秀,而且血統純正。         「叮」的一響,電梯門緩緩打開,他隨人群魚貫步入,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他還是第四年住院醫師,他就聽過那個故事,一個近乎傳說的故事,關於這個城市裡殺手的傳說,關於頂樓陽台上繡著名字的三件白短褂,以及三個消失的人。他甚至親眼見到了那三件白短褂,當他看完會診取道CD棟的樓梯間下樓時,正巧與拎著那三件白短褂的的工作人員擦身而過,他快速地用眼角餘光掃視一遍:嶄新,潔白,沒有血漬髒汙,甚至比他身上那件跟著他東奔西跑不知幾個月不曾換洗的更來得乾淨專業幾分。他甚至好奇地偷偷用指尖輕觸那垂落飄飄的衫角:沒什麼不同,就是普通的白短褂。         訓練結束,他安分而自然地在帝大附醫擠進一個缺,念及自己卑賤的出身,相較於家世背景優渥的公子們,他對師長與體系感恩戴德,全然不曾計較微薄的薪資,與各種大教授們交辦下來狗皮倒灶的勞役。他急著成名,他曾經輾轉耳聞科內某大教授常掛在嘴邊,在各種正式與非正式場合說的:帝大醫科出來,到第五年還做不出名堂,就「了然」了!         穿著這身長袍的自己令他相當滿意,至少,今天他可以準時下班,跟妻一起吃晚飯,慶祝結婚周年,他早早預訂好了那家位在四十五樓她喜歡的法式餐廳。
        他的妻低他一屆,學生時期便交往著,直到他升上總醫師,結了婚,也改不掉舊習慣,依然喚他「學長」。她恬靜而乖巧,選擇了內科,且被新陳代謝科的大教授欽點入門;她平時不多話,總是慧黠地微笑,偶爾她也烘焙,做點小小的手工藝,給他一點驚喜。就像那天,開完急診刀回家已是半夜,她上床睡了,卻為他留了床頭一盞小燈,他走進書房,瞥見桌上一張壓花書籤,上頭八個字:「歲月靜好  現世安穩」,他輕輕攏入掌心,暖暖地微笑。         刻意穿上妻幫他挑的那件棗紅直紋小立領襯衫搭休閒褲,他喜歡她後退一步,張大眼睛驚呼:「學長你穿這件好帥」的樣子。         早了五分鐘到,訂位時他特別叮囑要窗邊的座–他記得上次帶她來時,她孩子氣的喜出望外神色,沒見過世面也似,一再回頭張望著玻璃窗;映著外頭燈海,她的臉紅彤彤的,像新嫁娘。他先點了一支香甜白酒,心滿意足地坐在那兒,等著。在他的日常裡,能夠這樣安適坐著,不用急急忙忙前往哪裡的時刻,實在不多。        七點十分,妻還沒有出現。
        七點四十五,妻還沒有出現。他有點不安,她不是個輕易會遲到的人,哪怕有事耽擱,也不會不傳個訊息知會他一聲。         八點五分,手機亮起,來電號碼是醫院,他嘟囔了一下:沒搞錯吧?今天不是我當值…快速回想一遍手上的病人,想不出哪一個會出狀況。         不情願地接通電話,那頭的話讓他整個人懵了:妻在過馬路時被酒駕汽車撞飛–那地點,離餐廳才不過幾百公尺!那一刻,他們相距那麼近,他卻一無所知,還在這兒癡癡地等!         他從來不曾覺得二十幾分鐘的車程像現在這麼長!         再見到她,已是在加護病房,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直髮不見了,滿頭纏了紗布,雙眼緊閉,臉有些浮腫。操刀的學長拍著他的肩,神色黯然:「第一個洞打完,放進腦壓監測器,八十幾…我就不為難她了,恆遠,你明白?」他滿臉淚痕,一下一下用力點著頭,他感激學長的貼心,腦壓八十幾已是回天乏術,勉強開顱,祇是進一步奪去她清秀的容貌。
        他唯一趕得及替她做的事,祇剩為她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這是她曾經對他提過的心願;時至如此荒蕪的年月,她怎能依然那麼純真,那麼善良?她留下那一幀壓花書籤,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卻不過是個笑話。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監視器畫面顯示:那時她在距離餐廳兩個路口處,燈號轉綠,她邁開步子過馬路,普通且日常的步態,眼看只差幾秒就要到達馬路另一頭,一輛艷紅法拉利從遠方飛馳而來,連減速都沒有,直接撞上了她小小的肉軀,凌空飛彈出好幾尺遠…記錄畫面在車子完全靜止下來之後結束。         肇事者是個二十幾歲的富二代,一夥人下午開趴歡唱,天黑散場–這種場合,自然不會沒有酒。
        那小子,一身潮牌,鴨舌帽沿壓得極低,無神的表情裡帶著一絲懊惱一絲驚惶甫定,看不出多大悔意,滿臉「都丟給我爸媽去處理」的屁孩樣,家人當寶貝一樣的寵,捧在手掌心的疼。父親一身高級訂製西裝,親切的身段背後透著對低一階物種的睥睨,主動展現誠意談賠償表現出來的歉意更像是同情,甚至,純粹是一場表演,連同情都算不上。他忘不了那殺人兇手到妻靈堂來上香時輕浮的嘴臉,他這一生從來沒有感受過那麼濃那麼多的恨意;他不無殘酷地想著,這個殺人兇手就算沒被判死刑或無期徒刑,關他個幾十年也是跑不掉的,如果他出來時已然視茫茫髮蒼蒼,那麼他或許已經有辦法原諒。         這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判決結果出爐,判了三年緩刑,當他聽說了他們的家世之後,他不再上訴,看似接受了世間理所當然的不公道。         他拿了整整兩天假,把許多事情想了透徹,決定考一張重症專科。他給師長的理由是:人生無常,外科太累了。這一回,所有的人都傾力幫忙,三個月後的考試,他就拿到了這張證書。
        他強迫自己一再觀看監視錄影帶裡的畫面,起初,每看一次都痛哭失聲不能自已,漸漸地,悲愴的號啕聲音減低了,而後,祇剩下抽噎飲泣,而後靜靜的淚流。一個月後,他仍然日復一日重複著這樣的動作,祇是他不再哭了,他練習到面無表情,木然而專注地從第一秒看到最後一秒。         他辭掉工作,到一家社區型醫院–廣生醫院應徵呼吸照護病房專責醫師,所有的同事同儕都為他感嘆:可惜了那麼優秀的一個神經外科醫師,可惜了那麼精巧的一雙手;不開刀多可惜。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精巧的手藝將會用在別處–不開刀,一點兒也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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