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斯／想了一甲子的回答

很久以前的某些年，小兒麻痺病毒像一道無聲、無息、無影的殺手，擊殺無數幼童。被擊殺者非死即殘，她也在其中。她幸運存活，卻從此成了跛腳。記憶裡，父親為了她也能成為正常跑跳的孩子，帶著省吃儉用下的金錢，背著她四處求醫，然而希望的盡頭卻是絕望，父母跟她終於無奈地接受了這份「不一樣」。

每當年節喜慶，全家團圓時，父親在欣慰之餘，總要對她說：「從小沒把妳照顧好，我們很對不起妳……」她無言以對。在內心深處，她的確覺得當時若不是父母把關注放在哥哥身上，她或許不會生病；若非肢體缺陷，以她清秀的外貌，必可跟兩個妹妹一樣體會戀愛的甜蜜與結婚的喜悅。

歲月堆疊了六十多載，家中人口已經到了第四代，她依舊單身，父親依舊對她說同樣的話，她依舊無言以對。直到她自教職退休，展開她熱愛的天涯行旅，她慶幸自己只是跛腳，行動尚稱自如，不必穿鐵鞋、不必拄拐杖。

在一次前往中國的旅途中，她忽然發現沿途幾乎不曾看到跟她一樣的身障同齡人。當小兒麻痺病毒流行時，全世界的幼童都難以倖免，這裡人口眾多，倖存者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們人呢？

詢問當地耆老後，得到的答案是：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小孩一旦染病，家人只能放棄，就算倖存，家裡無法養活吃閒飯的，或任其自生自滅，或學點簡單的手藝在室內工作，戶外當然看不到他們的身影。耆老並好奇地詢問，她的腳不好，怎麼有錢遊山玩水？當初家裡又怎麼有能力供她讀書？

那一夜，她在火車上想起父親曾背著她四處求醫，並以微薄的薪水供給五兄妹求學，加上生活開銷，不得不佩服母親的節儉功力，尤其讓她能受到完整的教育，擁有不輸給常人的工作能力，甚至還有餘力幫助需要幫助的學生。

她終於知道，當父親再度說出「對不起」時應該如何回答，她會說出這個想了一甲子的答案：「你們沒有對不起我，我很感謝你們不但沒有犧牲我，還讓我接受完整的教育，讓我有很好的工作，有足夠的能力養活自己。還有很多學生都很喜歡我，他們都是我的精神後盾。我非常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