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大尾，和我們一起

傍晚步出興大圖書館，一個背影引起我注意，任教高中的書包在他肩後沉沉倚伏，下著深褐制服長褲，乍看不過是高中生，尾隨細察，他身形高大，頂著三分頭，五指僵直般彎曲。

他是我五年前的畢業生，背負亞斯柏格、自閉症和強迫症等多重病症，因為這些病，他與同儕互動不易，遇到引發興趣的動植物，便不顧旁人側目，攀木伏草專注察看；也常認定雙手不潔，必須於上課中再三起身步出教室洗手。

他個頭屬全班最高，男生們便喚他「大尾」。

起初，我以為這稱呼是學生心照不宣的戲弄與貶低，事實不然。基於導師的擔憂，每逢校內外分組活動，我總從班長口中探聽他的情形，而班長屢屢爽快回應：「大尾，和我們一起！」聞言放心之餘，也欣慰班上男同學友善，樂意接納並主動邀請大尾加入他們。

五年後，我再次接到特殊生。她也有社交困難與強迫症，有別於大尾外顯的奇行怪止，幾乎都在合理範圍。然而班上的友善接納，很遺憾只維持了一學期。我曾暗訪幾位較熱心的學生，除言及她刻意閃避異性，令好意伸援的男生感到自討沒趣之外，最使我驚詫的，是多數人抱怨：「她既是特殊生，為什麼安排在我們班？」特殊生融入普通班的立意莫不企求雙方通過互動，學習理解、尊重與包容，進而和樂共處，以前我深信可以，如今卻甚感懷疑。

五年光景，轉變飛快。若放眼全球化趨勢，這不過恰合其時。當網路交流逐漸取代實體互動，緊盯社群平台分秒動靜遠勝對身旁人事物的關心，目光縮限個人，交友合則成圈，至於圈外人，漠然以對是常態，因為光與圈內人打好關係已耗費許多心力。

無怪，學生反感我私下找同學協助，這無異增添他們的心理負擔：我想跟好友同組，卻得遷就她。「為什麼在我們班」的潛言實是「要義務幫她，好衰」。不用多想，下學期她被孤立了。但她又何嘗跳脫限囿的框架？不也拒絕所有異性，自圈設定好的條件內，排拒圈外人，即使對方想幫助她。

大環境改變，年輕的心比成人更早嗅得變化，也更快符應這種轉變。趨勢輪馳不可逆，人本具的柔軟與善意如何不被輾壓，粉碎於淡漠裡，以及縱使互動模式起了變革，能否拆卸自訂條框，不帶預設與人相處，都是當代我們必須正視的課題。

見大尾多年後仍著母校服飾昂首邁步興大校園中，我相信高中歲月讓他留戀，恍若昔日班長朗聲應答「和我們一起」，如此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