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情／黏著的不只牛奶糖

那年，繼父住隔離病房四十二天後離世，得以跟鬱鬱不得志的八十年歲月揮別，半夜接到病危通知時，有為他鬆一口氣的感覺，趕去醫院前竟想為他買盒牛奶糖。

嘴裡彷彿溢出一絲絲黏稠軟糯的甜味，每天頻繁進出醫院，看見生老病死和繼父的無助，我開始比較積極照顧自己的健康，之前超高的體脂肪總是降不下來，所以求助知名的減重診所，在每天低脂的清淡飲食中，吃東西變得很乏味，但奇妙的是，醫生竟然允許每天可以吃一到兩顆的牛奶糖，可能是為了降低飲食控制者的焦慮吧！

每天下班，我帶著牛奶糖，到病房探望被診療弄得很虛弱的他，雖未當面喊過他一聲「爸爸」，但比生父、前一位繼父的情感更深，我常跟他一樣淚眼汪汪。五十五歲未婚老兵竟有勇氣娶徐娘半老的躁症女子，有兩次婚姻紀錄又帶著拖油瓶，對於他願意跳入火坑幫忙支撐生計，還給了我十六歲後完整的家，值得膜拜感恩。

沉默寡言的他除了看電視評論國事，抽菸看書就是唯一的休閒娛樂，沒有親朋好友往來，同事在他退休後也斷了線，不識字的老婆除了愛罵人外也很難聊，跟青春期叛逆的繼女又有客氣的距離。我似乎能理解那份孤單，雖然堅持不改姓，心裡早已默默地認他做父，他也視我如己出，是我和老媽之間的緩衝區，他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只會讀書，要簡單善良及學習判斷。

日漸年老的他失去賺錢功能，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老媽不准他出門，家中不開伙下貧乏的三餐就是饅頭或陽春麵，也不讓出嫁在附近的我送餐。我只能偷偷買零食餅乾，藏在老媽懶得爬上去的頂樓，讓他可以補充一些熱量。這是我倆的小秘密，每種點心輪流買，這樣不容易吃膩也比較有樂趣，沒想到後來老爸除了抽菸，嘴裡嚼的竟然常常是牛奶糖，是因為甜味帶來好心情？或是覺得成分有牛奶比較有營養？還是享受含在口裡、慢慢化開的滿足？當時我不好意思問，後來也無從得知了。

女兒讀幼稚園時期下課後得託付在娘家，老媽不耐煩照顧時，就把她丟給繼父看著，沒有照顧過小孩的老人，除了陪著看電視，就是給女兒吃零食，幼稚園的書包裡常常出現一盒盒棕色的糖果紙盒，小女生有太多零嘴可以吃，那紙盒常常被壓扁在書包底層，變軟變形又黏答答。我沒有阻止老爸繼續給女兒糖果，那是他唯一可以表達愛的禮物，好像也成為三代之間連結的溝通管道。

持續受到營養不良的多年對待後，原本只是小感冒卻咳嗽不止的他住院，竟被誤診為肺結核，在普通病房和隔離病房之間轉出轉進，老媽漠不關心也不探望，剛住院時我請假住在醫院陪著，老菸槍的繼父一直嚷著要抽菸，我除了偶爾「偷渡」他到頂樓抽，有時只能用牛奶糖滿足他的口腔，也成了彼此繼續保有的默契。吵著要出院的他手腳被「約束」，後來又被插鼻胃管強迫餵食，我看著他眼角泛淚卻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地安撫他，趕快好起來就可以回家抽菸、吃牛奶糖。

其實我並不知道如何讓他對人生還有企盼，生存的意義在老媽的絕情中找不到，有嚴重肺氣腫又老邁的他不願意到安養院，醫院堅持的「苟延殘喘」讓他失去了尊嚴和求生意志，最終讓死亡成了今生唯一的解脫。

告別式時我寫了一篇長文悼念他，將二十多年沒說出口的情感宣洩，望著一縷縷的煙裊裊上升，還有滿桌的供品，我只想獻上他最愛的梔子花，還有跟他相伴的牛奶糖。我不知道有心病的老媽有沒有懊悔，但相信從不信鬼神的繼父已羽化成仙、離苦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