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莊／問候

父親年邁時，聽力逐漸退化，很難用電話對話，總是雞同鴨講，於是偶爾會指揮媽媽打電話來問候。記得那是個中秋節，媽媽說：「你爸叫我打電話來問你最近怎麼樣。」

媽媽一邊說話，我一邊很清楚地聽到話筒後方爸爸大聲用台語喊著：「有好好某？有月餅吃嗎？」媽媽還嫌吵地回他：「啊不然你跟他講啦。」「有好好某？」老爸持續地在那端吼著……

我十五歲便離家北上求學，獨自租屋在外，父母覺得返鄉車資昂貴，舟車勞頓又麻煩，一年的節日裡除了過年之外，其他日子不勉強我回家團聚。父親常說：「一家人不一定要在一起，把自己照顧好，不讓彼此擔心，常常聯絡就好。」於是我經常一個人過節。

後來定居台北，工作生活都扎根於此，自然與家裡少了交集。單靠偶爾的電話聯繫，久了連通電話的默契也很難在一個頻率上，不是我打回去他們剛好外出，就是他們打來我正在忙。此外，我那時的作息常隨拍片的案子調整，非常難預期，父母很難理解為什麼有時半夜打來我人在片場，有時清晨打來我已經出門等太陽，中午打來我又在補眠……總是掠龜走鱉搭不上線。

由於生活差異太大，父母也不容易找到關心的角度，叮嚀的不外乎保持健康、多休息、勤禱告等。在極度忙碌跟疲倦的時候，我的口氣難免顯得不耐，想早早結束談話，繼續忙手邊的事。

記得有一回我拍片到天亮，才剛回到租屋處躺平，進入夢鄉，電話突然響起。那年代還沒有手機，家用電話就放在床頭，鈴聲震耳欲聾，睡眠被打斷的我惱怒地接起電話，想說要是無關緊要的推銷我一定要破口大罵，沒想到話筒那頭傳來媽媽叫我名字的聲音：「阿新啊。」接著她微微清了一下喉嚨，用有點顫抖的聲音開始唱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唱完之後，媽媽帶著一種近乎少女般的調皮笑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媽媽愛你。」

我拿著話筒，感受到自己與媽媽的心理距離竟然如此遙遠，不禁熱淚盈眶，睡意全消，也才想起那天原來是自己生日。

我後來終於理解，父母打來的電話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嘮叨或閒話家常，而是暗藏了寂寞與愛的遠端抱抱，無論我們現在的景況有多忙多煩，他們對孩子的愛始終是不變的。父親過世之後，媽媽更常冷不防打電話跟我聊天，打來的時機永遠不正確，但現在，無論何時接到她的電話，對話的內容有多麼瑣碎無聊，我一定放下手邊的事，聽她說話，因為遠方的我不想再變成媽媽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