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等待，從半島至島

「請問，你們是從台灣來的嗎？」當那名身著月白襯衫的本地男子操著蹩腳的英文搭話之際，我們一行人正置身龍坡邦一間裝潢雅致的餐廳，並準備享用經典的法式華宴。

距離湄公河岸不過一箭之遙，餐廳倚傍上世紀六○年代的老別墅改建而成：石柱羅列，拱門巍然，這些設計顯然受到過去殖民母國的流風影響，連同長桌上擺置整齊的刀叉、瓷盤、水晶杯，無一不在向晚時分演述起精奢的歐陸情懷；然而，影沉沉的熱帶風土其實才是主場景基調，竹幔和灌木圍籬隔斷了街頭喧聲，卻難以抵擋夜空中流蕩的暖風，一株水磨金漆的花樹由赭紅壁面間浮凸出來，泛著柔光的枝葉悠然舒捲，好似要與撩人月色爭輝。

在蒙獲眾人的答允後，男子進一步趨前，委婉地解釋，自己是陪同母親前來的。因為他側面打探到消息，餐廳今晚接待的台灣團隊裡頭，有人是專程前來寮國尋親的。「……所以，想過來這裡看一看，確認是不是我們的家人，有沒有我的哥哥。」語畢，男子面朝進門的方向。此刻，他的母親正半隱於石柱後方，雖看不清眉目陰晴，然而傳統民族服飾上照眼的黼黻走線，卻依稀紡出她瘦小的身廓。彷彿剛忙完農活般，她定定地站著，等候回音，整個人有一種幾經疲憊後沉澱下來的篤靜。

夜風習習，拂過了老婦的衣襬，也拂過了即將翻頁的歷史。

那是距今五十多年的春夏之交，中南半島局勢動盪，赤化的浪潮相繼襲捲柬埔寨、越南，餘波同樣衝擊著這座沒有海岸線的國度。持續崛起的「巴特寮」勢力，緣著境內主幹道十三號公路蔓延，一度成為令人聞之色變的存在。面對不可測知的家國命運，有些人乾脆選擇避走他鄉，期間數以萬計的難民流徙至鄰近的泰國等地，部分則輾轉渡海北上，最後於台灣落地生根。

從半島出逃至海島，流離在外的寮國子民或因語言未通，或因缺乏遞送音書的管道，兩地牽攣乖隔，只能祈願各自安好。慢慢地，空間的屏障化為時間的屏障，天各一方的彼此就是死生契闊，也茫茫互不知了。

「我們是從台灣來的沒錯。團員中也的確有人來尋親；不過，那人的親戚定居在首都永珍，並且他們之間很早就取得了聯繫……」千山萬水隔斷了音容，卻難以抵擋守望之人的想像，想像汪洋另一端，那座遙遠的、猶有親人存續的海島。儘管未曾親履其地，光是「台灣」這兩個音節本身，便足以觸發思念之情，值得他們懷揣著希望啟程，去赴一場不知終局的宴。

對我們而言，月色下的龍坡邦是那樣撩人，餐席間繁絃急管方酣，洋溢著舊日「印度支那」特有的羅曼蒂克氛圍；然而，對那名倚門守望逾半個世紀的母親來說，哪怕站得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頭髮也白了，她的故事卻尚未結束……因為她等待的孩子，始終還沒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