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尋找河流的人

只消一眼我就在人群中發現了他。

興許是積累多年的移動經驗使然，即或身處面目多如繁花開落的過路行客之間，我往往也能從對方的裝束、舉步的速度以及瀏覽菜單的方式，去推敲其「獨旅者」的身分──哪怕此時此地，大家正以團隊觀光的模式出發，相比於其他遊人成群結伴、不時熱絡地交談互動，沿途他泰半僅禮貌地頷首寒暄，隨而便安靜顧盼，將全副心神沉浸在田疇、寺廟與闊葉植被共構而成的熱帶風物世界。

為什麼會選擇冷門的寮國作為目的地？我好奇地詢問他。因為跨越半百的年齡門檻，餘暇多了，手頭寬了，行囊裡裝載的知識量也厚了，於是想著放下一切，來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就好比專為慶典準備的船隻，雖曾因故擱置好些年月，如今總算迎向啟碇出航的契機。

那麼，為什麼想要尋找河流呢？他緩緩說道，以前在學校念書時，見到地理課本上標記出許多名川勝水，彼時的自己就十分渴望知道，地圖中那些為鮮藍線條描勒過的城市鄉鎮，究竟跌宕著什麼樣的風景？渴望知道：大河的盡頭和源頭，眾水岔裂復匯合的地方，是否孵孕未知的生之奧義，值得旅人星霜跋涉，不辭千里迢遞地前往探索？

我們乘坐的長尾船彷彿一管鵝毛筆，輕倩地剌開炎天午後的湄公河，在水面上振筆疾書似地馳行著；夾岸起伏的丘陵和岩崖紛紛披垂濃夏綠意，樹叢掩映處，時而錯落著屋舍與寶塔的廓影。真沒想到在科技文明如巨浪襲湧的二十一世紀，地球上竟還存在著如此隱境：原始，純粹，平靜，令人難以按捺投奔自然的衝動，直想跣足渡越至那深山密林，原地作鳥獸散。

登岸參訪帕烏佛洞之際，當大家忙於尋找角度取景擺拍，那名尋找河流的人則排開觀光人潮和伺機兜售土特產的小販，老神在在地自背包裡撈出一張舊地圖……起了毛邊的紙頁猶帶註記筆痕，他悉心張望，細緻比對，從而為所在的環境位置定錨──我猜想，此刻的他心底應當是歡喜的，人類始祖漫遊伊甸、替萬物命名的那種歡喜。

是古希臘先哲的話語嗎？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儘管如此，一期一會的美好依舊真實深刻。船隻啟程了，獨旅者冒險尋找的精神，想來亦將如同眼前蜿蜒的湄公河，汩汩奔流，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