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定原／自由的行業

計程車司機是個自由的行業，工作時間彈性，想出門就出門，想收工就收工。

不過這只是理論上的自由，正常的計程車司機假日一定會出門上班，這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沒人會跟收入過不去。

來自摩鐵的叫車通知

周日下午兩點多，送完幾輪去吃飯與吃完飯的乘客後，正準備找地方休息吃中餐，手機響起，網路叫車單又進來了。這趟路程不短，有五百元進帳，於是，我放棄吃飯。雖然有不顧一切去吃飯的自由，但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查看叫車資訊，乘客要從太平區的一家摩鐵前往大雅的另一家摩鐵，乘車需求寫著「趕時間」。擔心遲到會被取消，我立刻啟動賽車模式，疾速前往目的地。

到了摩鐵，門口的服務生要我在102號房門前等候，明明說趕時間，我還是等了五分鐘，一位年輕女子才從緩緩升起的捲門後走出來。

上車後，她問了預計抵達的時間，便低頭滑手機。即使刻意化了濃妝，她的五官普通，像是在婚紗照裡千篇一律的臉孔，一轉身就很難記住。

車子在74快速道路上急馳，每隔幾秒就聽見增加五元的跳錶聲，讓我暫時忘卻飢餓，直到女乘客忽然開口：「司機，車上可以吃東西嗎？」她說中午沒吃，但看到椅背貼了「請勿飲食」告示，所以跟我確認一下。

「可以。」我說。

於是，她從大帆布包裡拿出三明治和豆漿，吃完後拿出小化妝包補妝，最後朝肩膀上噴了噴香水。

「203號房訪客。」抵達目的地時，她對摩鐵門口的服務生說。我把車開到203號房門前，女乘客下車後從車前穿過。短髮及耳，身形嬌小，像是因為沒有按時吃飯而發育不全的高中生。

離開摩鐵後，我餓到肚子發疼，在附近的7-11買了優酪乳和飯糰，還沒來得及坐下，手機又響起叫車鈴聲。

查看資訊，這次是從附近的摩鐵到大里的另一家摩鐵，乘車需求同樣寫著「趕時間」。

是剛才那位女乘客。

顧不得還沒吃，我隨即把車開回原地。她已經站在門口等候，上車後仍舊問了預計抵達時間，隨即便低頭滑手機。

不久，她用LINE撥了通電話。

「陳姊，客人有說為什麼嗎？」她問。

「客人說你的胸部太小。」電話那頭的女人回答。

「媽的奧客！」她提高音量駡了一句，隨即壓低聲音，「才四千五還那麼挑。」

「你有墊胸墊嗎？」陳姊問。

「沒有。」

「你起碼做做門面，衣服沒脫之前，客人都可以打槍你。遊戲規則就是這樣，條件不好不補救，老被打槍，我也沒辦法。」

「我知道了。」

「下一個客人指定要長頭髮，你準備一下，這單我讓辛蒂去了。」

她會不會又被打槍？

掛斷電話後，女乘客一直望著窗外，忽然轉過頭問我：「司機大哥，你也喜歡胸部大的女人嗎？」

「啊？你問我嗎？」她問得太直接又太突然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用反問句來緩衝。

這個問題跟「時間有沒有起點」同難度，說不喜歡，天理難容；說喜歡，又怕傷她自尊；如果說大不大都喜歡，不就跟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那個來者不拒的浪蕩子沒什麼兩樣嗎？

正當我還在斟酌如何回答時，她的LINE又響了。

「喂，李小姐，我是琪琪，小朋友已經睡醒了。」

「你把冰箱裡的玉子燒和羊奶加熱，餵他吃。我五點半前回家，你讓小寶跟我視訊一下。」女乘客說。

「寶貝，你在做什麼？」她換上溫柔甜美的語調。

「媽咪，我在看電視。」手機那頭傳來小男孩的聲音。

「姊姊等一下會弄東西給你吃，你要乖乖吃完喔！媽咪回家就帶你去公園玩溜滑梯好不好？」

「好，媽咪快點回來。」

「好，媽咪忙完就回家。媽咪愛你喔！你愛媽咪嗎？」

「我愛媽咪。」

她又交代了一些小事，諸如羊奶不要太燙、吃東西前要洗手、不要邊吃邊看電視，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下了快速道路，她請我在7-11稍作停留，說要上洗手間。

幾分鐘後，她走了出來，短髮變成波浪捲的褐色長髮，胸口也略顯起伏，球鞋換成了粗跟高跟鞋，像是努力裝成大人的高中生。

「115號房訪客。」她對摩鐵門口的服務生說。

她下車後，我在附近的公園停車，一邊吃著快變晚餐的午餐，一邊想著她這次會不會又被打槍。

當然，被打槍代表我可能會有下一筆收入，但我卻不希望她的挫折成為自己獲利的來源，這種念頭未免太殘酷、無情了。

吃完飯，沒有新的叫車訊息。我發動引擎，準備開往火車站。

公園裡，彩色塑膠溜滑梯上，一對小姊弟在那裡爬上爬下嬉耍著，他們的父母站在一旁，臉上滿是笑容。

●摘自寶瓶出版《莊子在車上：當念哲學的攝影師開起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