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看車

看車。圖/袋安Diane
看車。圖/袋安Diane

當年沒有少子化問題,學生人數多得令人煩惱

「掰掰!」

孩子向我揮手道別,時間是早晨六點四十二分,路上幾乎無車無人,他背著書包,提著球袋,跨上腳踏車,曲著腰,踩踏板,滑出家門,上學去。

「轟」一聲,一輛公車從他身後超他車,速度並不比他快多少,但勢力比他大得多,他閃了一閃,公車虎虎地越過他,馳前而去。

孩子在煙塵裡很快拐了個彎,岔進小路去,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公車緩慢直行,到下一個街口前被紅綠燈截下,晃了晃,排氣管砰砰冒著白氣,車屁股歪一邊,像有五十肩,又像有脊椎炎,就是老了的樣子。

高中的時候,我讀的是明道中學,學校配有校車,供給遠距離的學子通勤,我就是其中之一。當年沒有少子化問題,學生人數多得令人煩惱,有些校車需排置兩個班次,載滿了一趟人進學校,還得匆匆出校門,去載另一趟人,回來堪堪趕得上升旗典禮。到了放學時刻,同樣的操作再來一次,先送一趟近的,趕回學校來再跑一趟遠的,油門聲轟轟,煞車聲嘶嘶,那時我年少,評價這些校車大而無當,跑得慢,長得醜,每天還累得像狗。

當學生也是累的,我念的是美工科,熬夜趕功課不在話下,小說漫畫雜誌沒少看,還要偷偷打電話跟女生夜聊,累得比狗還不如,早上爬不起來,那也是很合邏輯的。

開校車的司機伯伯就住在我家附近,我猜那輛校車是歸他管的,放學後,黃底紅條的大巴士就停在我經常出入玩耍的路邊,緊鄰著一家小商店,像一條擱淺的魚,或一顆未爆的彈。

每天早上六點五分左右,這輛校車的引擎就會發動,等候五分鐘,到了六點十分,車子便會準時出發,老司機生活規律,我高中念了三年,他不曾遲發一次。

因為司機伯伯的準時,加上我起床的不準時,我很容易便搭不上校車,搭不上校車就得去搭公車,或者,賴著臉皮回頭請母親載我上學,這兩樣都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後者還浪費了親子間的情緒價值,母親為了這樣的事情,好幾次氣得都找不到詞來罵了。

如果我有幸搭上車,早晨去程的校車空間通常會比較安靜,大家的衣服鞋襪都是乾淨的,臉上與手上不會有油汗,空氣也總是清新,誰碰了誰都不會太介意;而下午回程的校車裡則是非常嘈雜,聊天喧譁的聲音肆無忌憚,那個誰暗戀了誰、誰拒絕了誰、誰作業沒寫被老師罰了、誰在廁所偷抽菸、誰欠了誰的錢沒還、誰找了誰去揍誰、誰親了誰被誰看見……隱私嘩啦嘩啦如流水,你輕輕一撈,就是一瓢飲,每個人都不改其樂。

塞滿廣場的校車發動引擎,一輛輛依序開出校園

除了吵,放學後的車上,氣味也總是不好。一群賀爾蒙正勃發旺盛的青春肉體,上了一天的課,冒了一天的汗、穿了一天的鞋襪、吃了一天的食物、爬過樓梯、跑過操場、曬過太陽、滾過草皮,還考過幾次緊張兮兮的試,最後,統統上了車。

許多年後,喪屍片開始大流行,有一部片無敵賣座,其中安排了一群活人跟一堆喪屍被關在同一列火車上的橋段,看電影的時候我就想,不會很臭嗎?

有一點很特別,大概是我住的地方太過刁鑽,在校車路線的配置上,很奇怪我每天必須搭最早的一班車上學,而放學後,卻又被排在最晚離開的一班車,我從不明白其中緣由。

不過,對於這樣的安排,我倒是一點也不感到困擾,甚至可以說是滿意的。

學校升旗廣場旁邊是一個籃球場,每到放學後,打球的人潮湧上,籃球框永遠不夠用。我是籃球人,放學鐘聲一響,與死黨幾個抓了球就要往球場衝,誰先到誰先占場地,待人數湊夠了,就開場Play!

第二班校車往往要大半個小時後才會回到學校,我們有好幾場球的時間可以享用,好多汗水可以揮灑。

明道的校園開闊,放學時刻往往是傍晚黃昏,斜陽把打球的人臉曬紅,在地上融出長而銳利的人影。與此同時,塞滿廣場的校車都發動著引擎,很快就會一輛一輛依序地開出校園,一氧化碳的濃度飆高,低空中都是塵霧灰霾,我們依然奔跑、衝撞、跳躍,大口呼吸,大聲吆喝,直到廣場上一輛車也不剩,天際逐漸紫黑。

而當天光轉暗,原本剪裁分明、生動敏捷的那些人影,便也會逐漸變得模糊,舉止混沌,彷彿化入幽冥,漸生鬼魅之氣。如果在冬季,天黑得更早,亮著內燈的校車搖搖晃晃趕回來載人,看著就像一顆巨大的燈籠,更有一股陰陽靈界的感覺了。

當然,不管什麼時候,校車裡也是牛鬼蛇神什麼樣學生都有的。有那種襯衫故意露出半截,書包扁得跟蛋餅一樣,上面還用立可白鬼畫符的流氓學生,也有那種穿著筆挺,戴眼鏡,書包重得肩膀歪一邊,手上永遠抓著一疊單字卡在背的書呆學生;有那種化濃妝,改制服,裙子短得讓我們這些男生眼睛乾澀的時髦女孩,也有那種清湯掛麵,臉上神情淡然,眼神清澈得你要陷落進去的神祕女孩。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上車,安安靜靜地下車

我至今記得清楚,有個高中部的女同學跟我住在同一區,每次回家坐到終站,車內只會剩下我跟她,我們兩個同時下車,她家比我家離司機更近,校車就停在她家旁邊。她家是開商店的,我們偶爾會去她家買東西,她父親年紀不小,脾氣也不小;她母親秀氣漂亮,見人就笑,她還有一個弟弟,姊弟兩個都長得好看。

尤其是她,如果我那班校車上會有車花,我選她。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上車,安安靜靜地下車,有時拿出一本書來讀,有時看窗外,很少看人,我印象所及,她不曾在車上睡過覺,我也不曾聽過她開口說話。女孩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露出裙腳的小腿勻稱,兩顆眼睛清清淡淡的,像夜裡看見很遠的車燈。

那雙眼睛從來沒看過我,所以她應該不知道,我總是看著她。

高中畢業後,大家各奔前程,我不知她,她也從不知我,倒是陰錯陽差,幾年後我竟搬到她家對面來。那時,偶爾可以看到一台摩托車來載她,沒多久,摩托車就換成了轎車,再後來,就傳出她要結婚的消息,她父親還特地走過街來放帖子給我。

我沒去,只送了一份薄薄的紅包禮。

從此,她父親在街上看到我就不太打招呼了,那個眼神裡的漠然,跟她倒有點像。

直到她弟弟也離家自求獨立,他們家便歇業不做生意了,姊弟兩個離開後都不常回來。很多年後,某一天夜裡,她家發生了一件驚動街坊的事情,他們安安靜靜地處理,事情安安靜靜地結束,至今十幾年過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跟著女孩一起消失的,還有路邊那輛大校車。

高中畢業後,我到外地去念了兩年書,接著又去當了兩年兵,回到家鄉來,便沒再看到那輛大校車。當時我正年輕,事業不大,但事情很多,對於這樣的生活枝節不怎麼在意,現在回頭想,我連當年校車確切停放的位置都不太確定了。

紅綠燈下的公車已經開遠,我家孩子不知騎到哪裡了。比這孩子大不了多少的時候,我也在這條街道上來回奔走,追逐校車,上了車,喊一聲司機好,坐著或站著,離地約有一公尺遠,居高俯瞰自己熟悉的街道,以為自己不會久留。

時間待人不薄,時間也待人不厚,現在我偶爾還打球,肩膀時常痠痛,脊椎有點歪,離開過這個小鎮,直到今天,還住在這個小鎮。

騎腳踏車上學的孩子今年國二,沒多久也要準備考高中,詢問了他志願,他沒多考慮,說想考明道。

人們總說球是圓的,想想,時間也是圓的,一輛車在地球上直跑,如果沒有阻止它,終有一天它會回到原點,然而,我們應該學明白的是,原點早就已經改變。

早晨七點多,街道漸漸喧嚷起來,站在自家騎樓下看車,不覺竟看了二十多分鐘,孩子應該早到學校了,他還特別提早出門,今天學校有籃球比賽,他是班上主力。

「加油!」望著孩子去的方向,我在心裡想著,轉頭走進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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